第一章(1 / 3)

阮沅和表姐厲婷婷並肩坐在曬台上。

月亮很大,圓鼓鼓的貼在天際,像口劇烈燃燒的銀爐。天幕下,幾顆寥落的星子被吐出來,再被刺目的月光一映襯,顯得十分黯淡。

這是八樓的曬台,遙遠處就是這座城市。它持續發出哼哼低響,不停閃爍暗紅色的光芒,像魔法電影裏的一台龐大計算機,神秘,不可捉摸。

阮沅深深歎了口氣。

她覺得今晚這月亮不對頭,她覺得她的頭發像著了火,這熾熱的光束,快要把她給烤焦了。

她覺得身邊的表姐也不對頭,不過,厲婷婷的“不對頭”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

現在是七月,夜色是不自然的幽藍,熱氣像個鐵蓋子,罩著這座城市。

距離出事已經有三個多月了,但厲婷婷的情況還是沒能好轉,不,莫如說從出事到現在,她就一直這樣子。

此刻厲婷婷瞪著虛空,她的臉頰被月亮曬得那麼白,黑且清澈的眼睛,大如橄欖,眼神卻叫人發寒。

阮沅很不習慣這樣的表姐,從前厲婷婷不是這樣的,從前的她沒有這麼強烈的存在感,永遠會考慮周圍人的感受,以外界為標準,溫和可親,令人愉快,像個希望被忽略的符號。

但是一場車禍,改變了這一切。

阮沅停止思緒,她的目光落在樓下,然後,就看見了那個男人。

她輕輕叫起來,“表姐,他又來了!”

厲婷婷朝樓下瞥了一眼,厭惡頓時浮上她的臉孔:“……該死的。”

這也不像厲婷婷,和表姐相處這麼多年,阮沅幾乎沒聽見過她口吐髒字,可出事之後,她像是突然醒悟,放肆的詞彙紛紛從厲婷婷的嘴裏蹦出來。

“他是不是要上來啊?”阮沅疑惑地問。

厲婷婷沒有回答她,卻站起身,又往前走了兩步。仿佛是為了讓那男人把自己看得更清晰,她還將身體往樓下傾了傾。

阮沅嚇得差點尖叫,她一把抓住了厲婷婷的胳膊!

這裏是八樓的曬台,四周沒有圍欄,厲婷婷再往前半步,就摔下去了!

“表姐!……”阮沅的聲音都變調了。

厲婷婷被她扯得倒退了兩步,她不耐煩地甩開表妹的手:“幹什麼?!”

“你才是啊!”阮沅膽戰心驚地說,“再往前就掉下去啦!”

“我不會掉下去的。”厲婷婷冷冷地說,“就算想死,我也不會死在他麵前!”

她的目光依舊盯著樓下的男人,好像要用視線把對方活活燒出一個洞來,發自骨髓的深深恨意,像北極吹過來的冰冷雪風。

阮沅不敢出聲了。

一個禮拜前,她才知道這男人的存在,那晚厲婷婷說牙膏用完了,要去附近買,結果半個小時過去了,還沒回來,阮沅擔心,下樓去找,卻在小區門口那家便利店裏,看見一個男人和表姐拉拉扯扯,倆人正在發生爭執。

阮沅慌了神,趕緊往店裏衝,玻璃門一開,表姐尖利的聲音就傳入她的耳朵:“……能不能別再纏著我?!難道非要我再死一次給你看?!”

阮沅站在他們身後,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那時候,店裏隻有表姐和那男人,收銀員張口結舌站在櫃台後麵,倆人跟前,牙膏肥皂灑了一地,大概剛剛是誰動了手,把貨架給碰翻了。

“我隻想要回我的東西。”阮沅聽見那男人說,“不然我又何苦……”

“……我不知道那東西在哪裏!不知道!”厲婷婷尖聲打斷他,“就算把我拖出午門斬首,我也拿不出!”

“你以為事到如今,說一句拿不出就完了?你以為我真的那麼蠢,還會相信你?!”

阮沅站在他高大的身影背後,看不見對方的臉孔,但她覺得,男人的語調尖銳無比,像能犁開土地,但他竟然在發抖。

這時,終於回過神的收銀員衝過來:“喂!你們兩個!不要在店裏吵!”

阮沅也醒悟,她趕緊上前拉住厲婷婷,勸道:“表姐……”

一群下了晚自習的學生也進店來了。見外人圍攏,那男人不再和厲婷婷爭吵,他蹲下身,幫著收銀員將地上的牙膏肥皂,重新碼回到架子上。

阮沅還來不及問明到底是怎麼回事,厲婷婷就轉身衝出了便利店。

回去的路上,阮沅一個字也不敢打聽,她看得出,表姐此刻的精神狀態十分不穩定,厲婷婷走得快極了,好像被凶蠻野獸給攆著,阮沅提氣小跑都追不上她,仿佛倆人之間,永遠隔著好幾米的沉沉暮色。她的臉色也慘白如紙,眼神迷迷瞪瞪的,進了小區,連該往哪個方向轉都弄不清。

“表姐,這邊……”阮沅膽怯地提醒她,她真怕自己說錯什麼,又刺激到厲婷婷。

倆人回到租屋裏,厲婷婷連外衣都沒換,一進屋就倒在床上,像個死人一樣紋絲不動,無論後來阮沅和她說什麼,她都置若罔聞。

接下來的兩三天,那個男人時不時會出現在樓下,有時他看看就走,有時,他會在那兒站很久,揚著臉,像是在等誰。

阮沅覺得他是在等厲婷婷,當時她驚鴻一瞥,隻覺得對方五官淩厲,神情鮮明得讓她難忘。

今晚,他照例出現,沒想到激起厲婷婷這麼大的反應,弄得阮沅都後悔把表姐拉到曬台上來散心了。

好說歹說將厲婷婷勸回房間,阮沅幹脆關上窗戶拉上窗簾,打開了空調。

“表姐,要不要報警?”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問。

厲婷婷呆呆坐在床頭,半晌,才低聲道:“不用。報警也沒用。”

“可他這是在跟蹤你了。”阮沅說,“他白天跟蹤過你沒有?”

厲婷婷搖了搖頭:“他白天要上班的——哈哈!他居然也要上班,好不好玩!”

她的笑聲很刺耳,阮沅皺了皺眉,不知道人要上班這種事,到底有什麼好笑。

那天晚上,阮沅做了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表姐在春光浪漫的山穀裏采花。突然間大地裂開,駕著四匹黑馬的冥王從地獄裏鑽出來,將她擄去,無論她怎麼拚命抗拒,都無法逃脫。阮沅見狀無比憤怒,擎著一柄長刀跳上馬車,揮刀就向冥王砍去,誰知地上現出巨大黑洞,馬車忽然墜落,她連同那冥王一起,跌入了深深的地獄中……

夢裏的冥王,長得和樓下的男人,一模一樣。

後來,她將這樁怪事告訴了同事周芮。

“是麼?那男人帥不帥?”

沒想到周芮第一反應竟是這,阮沅差點泄了氣。

“什麼?難道你就不能把你那花癡認知,稍微往外圍擴大一點點麼?!”

周芮卻很無辜:“大小姐,我這可是按照你日常慣有思路來的——你不就最看重人帥不帥嘛。哎?到底帥不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