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臘月,宗恪的精神就不太好,阮沅以為他哪裏不舒服,細細打量,卻又不是。阮沅不敢深問,隻好慢慢陪著。
那天,本來不該阮沅當值,吃過午飯,她去書房,卻沒見著宗恪。
“人呢?”阮沅莫名其妙看看泉子,“今天應該不上朝吧?”
“陛下不見了。”泉子板著臉說。
“啊?!”
“從早上到現在就沒見人影。”旁邊的蓮子說,“看樣子誰也沒帶,一個人不知跑哪兒去了。”
阮沅一暈。
身為帝王,宗恪的身後,無時無刻不跟著一大幫子人,他到哪兒,這根漫長的“尾巴”就跟到哪兒,就算將這尾巴減到最少,怎麼也有個泉子跟著他,阮沅從未見過宗恪一個人到處逛。
“難道說,出宮去了?”她有點緊張,“跑外麵玩去了?”
“真要出去了,肯定會打招呼的。”泉子說,“現在看來,陛下還在這宮裏頭。”
阮沅心裏發慌,難道說她無意間做錯了什麼,讓宗恪生了她的氣?
“是不是我做錯事兒了……”
泉子搖搖頭:“不關尚儀的事兒,每年今天,陛下總會找個地方自己呆著,誰也不帶著。以前還通知我們一聲,後來我師父總說這麼著不妥呀什麼的,陛下就索性一個人跑掉,誰都不告訴。”
“今天是臘月十三,皇後的忌日。”蓮子在旁邊說。
阮沅的心裏,咯噔一下!
“那往年,他都跑哪兒去?”她問。
“這可沒個準。宮裏地方這麼大,陛下隨便往哪個角落裏一貓,誰能找得到?”
“那他啥時候出來?!”
“這個嘛,日落以後吧。”泉子想了想,“我記得有兩年,快天亮了才回來。”
“那……咱們就坐在這兒等著?”
“哪能呢。”泉子苦笑,“得去找呀!雖然陛下不想我們找到他,可是咱們這些跟班,總不能幹坐在屋裏喝茶吧?怎麼也得去找找才像樣。”
如果他真心想藏起來,誰能找到呢?阮沅在心裏嘀咕,宗恪這明明就是耍著這些底下人玩兒嘛。
但是,畢竟是縈玉的忌日……
想到這兒,阮沅的胸口像春日雨後的荒野,長滿了蓬蓬亂草。
阮沅舉著一盞六角玲瓏琉璃燈,手裏抱著一個包袱,獨自往清涼殿走。
一下午時間,阮沅找了好幾處宮苑,卻都沒發現宗恪的蹤跡。清涼殿是阮沅的最後一個設定目標,她已經打定主意,要是這兒也找不到,那她就放棄了。
現在是傍晚六點差一刻,華胤在靠北的地方,又是早春,天黑得早,樹梢尖的金色早就消退,現在這個時間,對麵的人影已經模模糊糊的了。之所以知道時間,是因為宗恪把他的浪琴表給了阮沅,阮沅辨認更漏有困難,而且天生就沒有時間概念,宗恪自己的生理鍾卻十分準。
阮沅手裏的包裹是一件毛大氅,她擔心這天寒地凍的,宗恪又貓在哪個角落裏一整天,早就凍壞了。
清涼殿挨著麵積廣闊的太液池,因為近水,名字就是取其涼意,這兒位置偏遠,本來是消夏的地方,如今還是寒冬,誰沒事兒也不會上這兒來。
殿內空間很大,阮沅進去轉了一圈就花了四十多分鍾,因為沒人來,所以各處都還鎖閉著,阮沅沒有鑰匙,也沒法一間一間進去找,她隻好拎著燈籠,邊走邊小聲叫:“宗恪?宗恪?……”
地方太大太空曠,人卻隻有她一個,七點過五分,天完全黑下來了,皇宮裏樹木繁盛,雖然梧桐之類的還沒冒芽,但樟樹這種常青樹種,枝頭依然滿是綠葉。夜風猛烈呼嘯,樹叢被吹拂著,發出潮水般的沙沙響聲,遠遠看去如鬼影憧憧,讓人毛骨悚然。阮沅怕得很,越走越膽怯,到最後她隻好吹起歡快的口哨,給自己壯膽。
順著長廊,阮沅一直走到大殿的深處,盡頭有個親水平台,外頭就是太液池。往日若有船,就是往那兒停靠。如今太液池冰麵堅實,船沒法行駛。
阮沅走到平台邊上,石階兩邊長滿了苔蘚,不遠處是黝黑的濃濃樹影,死去的殘枝敗葉散落一地,踏在腳底發出咯吱聲響,森森空氣像蛛絲黏在臉上,冰冷冷,帶著水腥味兒,四周圍連鳥鳴都沒有一聲,氣氛恐怖好似香港鬼片。
“喂?”
突如其來的人聲,嚇得阮沅雙腿一軟,差點栽進太液池裏!
“誰在哪兒!”她不由尖叫!
黑暗中,有個人從樹影深處走出來。
那人一直走到燈影照得見的地方,然後站住,皺著眉看著阮沅。
是宗恪。
“你跑這兒來幹嘛?”他一臉不悅。
阮沅驚魂未定,她戰戰兢兢地說:“我……我來找你啊。”
“找我?哼,我當你在找一條小狗呢。”宗恪嗤之以鼻,“找人,有一邊喊名字,一邊吹口哨的麼?”
阮沅被他說得羞愧,隻得低頭道:“我害怕啊,所以吹口哨壯膽。”
“害怕的話,就趕緊回去吧。”宗恪說著,快步走上平台。
“那你呢?”阮沅跟在他身後問。
“別管我了。”宗恪不耐煩地說,“快回去吧。”
他說完,也不看阮沅,徑自走到平台一邊的水榭裏,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阮沅拎著燈籠,慢慢走到他身邊,耐心勸道:“別坐在石頭上,天很冷的。”
“用不著你管閑事。”他白了阮沅一眼,“別跟著我,回你自己屋裏去。”
阮沅卻不動,她舉了舉手裏的包裹:“穿上吧。”
“是什麼?”
“毛大氅。”阮沅說,“這兒風大,天黑了,多穿一點免得感冒。”
“我不需要。”他扭過臉去,冷冷道。
“那你打算在這兒呆多久?”
“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阮沅在他身邊默默站了一會兒,然後,挨著宗恪坐了下來。
“幹嘛?”他扭過臉來看著她。
“不幹嘛。”她垂下目光,盯著自己的膝蓋,低聲說,“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就在這兒陪著你好了。”
“用不著你陪我。”男人的表情很生硬。
“找不到也罷了,既然找到了,沒有我獨自回去的道理,”阮沅想了想,又說,“我心裏掛著你在這兒,回去也不安心。”
“我丟不了的。”宗恪厭倦地說,“我不需要你陪著。”
阮沅沉默良久,終於說:“如果你嫌我煩,那我就走。”
她這麼一說,宗恪就不出聲了。
兩個人並肩坐在水榭的陰影裏,誰也不開口。
四下裏靜悄悄的,聽不見蟲鳴,也沒有人聲。樹木在暴風裏搖搖晃晃,隔著冰封的太液池,遙遠處的一星燈火,忽明忽滅,阮沅記得,那個方向是太子居住的挹翠園。
阮沅將琉璃燈放在腳邊,小燈籠並不大,隻能照出直徑不到一尺的亮光,映著她的繡花鞋。
宗恪的目光落在她的腳上,突然問:“是你自己做的鞋?”
“哪能呢。”阮沅幹笑,“我沒那本事,這是沉櫻給做的,上腳還沒兩天。”
“是沉櫻做的?”他喃喃道,“這可新鮮。”
難怪宗恪詫異,雖然和青菡一樣都是縈玉身邊的舊宮人,但沉櫻年齡小,脾氣古怪,和誰都不親近,除了青菡,誰也指使不動她,更別提給人做雙鞋了。
阮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隱約燭光下,能看見鞋麵上繡著的翠草和蝴蝶,讓人想起某些脈脈而婉轉的宋詞。今天下午她為了找尋宗恪,走了不少路,鞋有點兒髒了。
“沉櫻挺喜歡我的。”阮沅有點得意,“說是瞧著我麵善。上回她還繡了塊帕子送給我呢。”
比青菡小好幾歲的女性瘦得像豆芽菜,也不漂亮,隻有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總是明亮得嚇人,銳利得不像常年呆在皇宮裏的人。青菡說沉櫻過去是縈玉的心腹。
“要論公主的心腹,沉櫻比我更貼她心。”青菡慢慢說,“有些事情,她也隻肯交給沉櫻去做。”
“怎麼會這樣呢?”
“因為,沉櫻比我更狠得下心來,公主說我想得太多,那些事情交給我,反而會辦砸。”青菡說,“一樣都是服侍公主的,論忠誠,她比我更甚。”
阮沅一怔,頓時明白了!
厲婷婷當年,恐怕做了很多心狠手辣之事,從上次蓉貴嬪的事情就可想而知。縈玉想在這宮裏維持她的尊嚴,下手不狠是不可能的,因此也惹得宮裏女眷對她恨之入骨,直到如今談起死去的皇後,那些嬪妃們都顯得那麼不自在。
而那些事情,青菡這樣的柔軟性格,多半是完成不了的,也隻有更年幼更無忌的沉櫻,才能放手去做。
青菡說完,又輕輕歎了口氣:“現在公主走了,沉櫻那丫頭有些失魂落魄的,一心巴望著公主能回來,可公主不肯回宮來,她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其實她弄錯了,我連公主的影子都算不上。”
因此這樣的沉櫻,居然能高看她一眼,阮沅覺得十分意外。
阮沅就這麼抱著毛大氅,靜靜坐在宗恪身邊。盡管沒什麼可說的,阮沅卻不覺得尷尬,她也明白宗恪今天不想見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的心情。
一陣風從冰麵上吹過來,寒冷刺骨,阮沅渾身一哆嗦,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宗恪伸手拿過她的包裹,把裏麵的黑色大氅拿出來,抖了抖,順手給她披上。
阮沅有些窘,趕緊說:“這是拿來給你的,我不穿……”
“別裝模作樣。”宗恪語氣生硬,“我又不冷。”
他這麼說,阮沅隻好不做聲,她用手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果然比剛才暖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