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1 / 2)

坐在清明殿的禦座上,宗恪能看見下麵跪著的人,那是他名義上的表哥,晉王酈宸的長子酈岷。

酈岷比宗恪年長一歲,塊頭也大,身上黑色的薄綢被一塊塊肌肉撐著,即便此刻跪拜在地上,也仍顯得身形高大,超出普通人。剛才他進殿時,曾略微抬頭,兩隻炯炯有光的傲慢眼睛向上匆忙一掃,雖然男人瞬間就把頭低下去了,但是宗恪仍舊注意到了,那裏麵閃爍著狠毒的意味。

一頭被暫時囚禁著的殘忍的獸……他想。

晉王世子還在背他那篇歌功頌德的東西,聲音又粗又沉,心懷不軌之人,阿諛之詞總是比旁人要多。宗恪心裏有事,沒有耐性,隻聽了兩句,就把注意力挪到別處去了。

今天陽光極好,殿內雖然黑暗,但高大的廊柱把光線整齊切割成長條,分毫不差鋪在殿門口的灰色地磚上,頂上的窗欞斜斜透過太陽,在酈岷寬大的袍子一角旁,畫了六個標準的金色菱形。望著地上的光暗錯綜,宗恪開始走神,也許是太疲憊的緣故,他不知怎麼,腦子裏冒出了一些全然不相幹的東西……

他想起了地產公司裏的那些建築圖紙。

曾經,他力薦的一個出色的園林工程師,為了新酒店的觀賞綠地,和一心想減少成本、蠻橫不顧規劃的季興德發了火,甩了攤子要辭職。

人是宗恪挖空心思找來的,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放他走?但是工程師和宗恪說,季興德不是要造“人文風格”的酒店,他是在搭醜陋的火柴盒。最後是宗恪在倆人之間極力溝通,苦口婆心勸季興德耐下心來,放遠目光,這才最終化解了上下級矛盾,解決了問題。

因為那件事,宗恪被迫成了半個規劃師。

有時候宗恪想,季興德還真是信任他,很多次都把超出職權範圍的事扔給他解決,甚至常常聽從他的決斷——是不是當皇帝當久了,就會油然生發一種“替人扛包袱”的苦逼氣質呢?

他甚至還記得,那個園林工程師年輕有為,打扮很有些朋克範兒,口頭禪是“說不通啊說不通”,人是那種理想主義者,和季興德意見相衝突時,就會叫嚷什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害得宗恪常常為此抓狂……而且這位工程師幹活不能沒有音樂,久石讓的《天空之城》一天24小時環繞在辦公室裏。

宗恪的耳畔,好像又響起那悠揚的樂聲。再一想想,他又不由覺得好笑,一個園林工程師都有資格叫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偏偏他這個皇帝,卻沒有這資格。

宗恪那顆因為掛念阮沅而躁動不安的心,終於平靜下來。

大殿裏,一片寂靜,宗恪突然回過神,晉王世子酈岷的那篇稱頌之詞已經念完了。

“世子這次千裏進京,一路辛苦。”宗恪頓了一下,“晉王的病體如何了?”

酈岷沒有抬頭,恭敬道:“回陛下,家父自上年中風,如今依然行動不便,無法下床,此次太後壽辰,家父不能親自入京覲見陛下和太後,心中十分不安。”

宗恪搖了搖頭:“舅父這麼多年戍守西北,殫精竭慮,現在重病纏身,不得相見,朕與太後都十分掛念,尤其是太後,最近半年時常提起,想再見一麵。雖然暫時無法如願,世子此次代替入京,等會兒太後見了,心中也必定歡喜的。”

“是。”酈岷依然跪著,時間久了,他那高大的身影被緩慢轉動的日光,拖出一個巨大的黑影,慢慢遮蔽了旁邊的菱形圖案。

宗恪輕輕皺了皺眉,旋即又微笑道:“上次舅父他老人家進京,還是五年前。那次卻沒見到世子,隻見到了酈嶽。舅父當時曾說,要讓你們兄弟一同來給太後看看,酈嶽這次怎麼沒來呢?”

“回陛下,家父病體孱弱,舍弟留在家父身邊伺候湯藥,未敢跟著一同進京。”

宗恪點了點頭:“你們兄弟二人齊心孝順,這很好。世子這次入京,一路跋涉七個州縣,途中可平安否?有無發生意外?”

宗恪的聲音平淡輕柔,像是隨口問的,但他知道殿下跪著的人,一定聽得懂裏麵的意思。

果然,酈岷的身姿,有那麼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但旋即回答:“世道平靜,天下享安泰,臣這一路隻看見百姓安居樂業,各處均是稱頌陛下聖明之聲,就連定州西南原本盜匪出沒的柳崗一帶,如今都無風無浪,後來臣才得知,今春,岑將軍率兵在當地剿匪十分得力,官員無不讚頌陛下英明,臣原本的擔心,卻是白費了。”

宗恪點了點頭,笑道:“一路平安就好。太後在慈寧宮,你先去吧,別讓長輩操心等待。”

“是!”

結束覲見,宗恪匆匆回到寢宮,他記掛著阮沅的傷,沒有心思處理別的事情。

回到房間,泉子正從裏麵出來,手裏端著一盆汙紅的血水。他一見宗恪回來,剛想開口,宗恪卻來不及理他,直接進屋。

“怎麼樣?”他問崔景明。

“回陛下,血已經止住了。”崔景明趕緊說,“可是傷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