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陰曆十五,沒有雲彩,白霧霧的光線不像月色,卻像彌漫的雪霜,顯得四周更加清冷。厲婷婷默默坐在密匝匝的藤花架子下麵,植物早就枯萎了,隻剩了幹枯細長的枝條,錯亂盤成一團。
“有這麼個小孩子。”他突然間開了口,“七八歲上,家裏突然遭了難。遭了……賊人。”
厲婷婷一聲不響的聽著。
“父母兄弟全都不在了,隻有這個小孩子逃了出來。他逃出來的時候,身上穿著一套精致的壽衣。是因為,趕巧這孩子重病不起,壽衣其實是早預備下,為著衝一衝的,他就在那節骨眼上裝了死,這才逃過一難。”
薑嘯之停了停,又繼續說,“他從家裏逃出來,完全不知如何謀生。他家還算富庶,孩子從小被寵壞了,拿著銀子不知怎麼花,逃出來時,也不知道防人,手裏那點銀子很快就叫人騙了去。”
厲婷婷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這事兒,在華胤?”
薑嘯之一點頭:“就在天子腳下。”
這怎麼可能呢!厲婷婷差點叫出來。
但是想想,她還是明智的沒出聲。
“孩子是從野墳地裏爬出來的,身上那身衣裳,沒過幾天就破爛不堪,白色的壽衣變成了黑的,綢子緞子撕扯得辨不出形狀,他沒錢,也沒吃的,更沒地方去。家裏……遭了賊,賊人已經把家都占了,他也不敢回去。就一直在這華胤城裏流浪,乞討了半年,最後被一個窯姐給收留了。”
“窯姐?”
薑嘯之點點頭:“那個妓女把他帶進妓院,謊稱這是她的兒子,為的是怕……怕被那夥強人給發覺。於是這孩子就呆在妓院裏,為了謀生,給那些龜奴們打雜。”
厲婷婷默默聽著,她忽然不想插嘴了。
“龜奴本來就是妓院裏低等的人,給他們打雜的是最低等的。除了收拾清掃穢物,就是洗那些髒得要命的衣服。偶爾還得供那些嫖客出氣,那些家夥喝醉了酒,一不如意就拳打腳踢。為了這,孩子的養母和人吵了好幾次——皇後,你見過妓院是什麼樣麼?”
厲婷婷垂下眼簾,搖搖頭。
薑嘯之笑了笑:“是了,皇後怎麼會知道妓院是什麼樣呢?那是個什麼詭異事情都能看見的紅粉魔窟。收留他的那個妓女,本來挺紅,就因為收養了這個孩子,她羞於繼續這皮肉生涯,怕這孩子受辱,所以就停了生意。隻接些陪酒陪笑的客人。可是這樣一來,進賬也就少了,孩子要吃飯,她還奢望讓孩子繼續念書,她不接客,老鴇也成日指桑罵槐。直到有一天……”
薑嘯之突然停住,厲婷婷見他住口不說,好奇抬起臉看他。
那時,正巧月光映照在薑嘯之的臉上,那張好像由白骨削鑿而成的臉,慘白淒厲,毫無血色。
厲婷婷被他這古怪臉色,嚇得呼吸不定!
“那,她後來呢?”她小心翼翼地問。
“沒後來。”薑嘯之冷冷吐出幾個字,“她死了。”
“死了?!”
“嗯。”
過了一會兒,好像緩過氣來了,薑嘯之才繼續道:“這樣一來,孩子就倒了黴,連唯一護著他的人都沒有了。他的日子過得更糟,而且在妓院那幾年,和那些龜奴們混在一起,坑蒙拐騙全都學會了,孩子也就學壞了。養母死了,孩子從妓院出來,就成了街上的混混,偷摸訛詐無所不能,除了殺人放火,恐怕什麼壞事兒他都幹過了。再後來……”
他陡然停住,就好像撞到了一個巨大的節梗,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敘述下去。
“後來呢?”厲婷婷忍不住好奇問。
薑嘯之深吸了一口氣:“後來,他長大了,喜歡上一戶人家的小姐,那小姐也喜歡他,可他知道自己不配。”
“不配?”
薑嘯之笑了笑:“一個給龜奴打雜的,怎麼配得上人家的小姐?所以,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
厲婷婷聽著聽著,忽然覺得不太對勁:一開頭,她以為薑嘯之在說他自己,但是聽著聽著卻又覺得不像,等聽到故事結尾,怎麼看怎麼和他沒關係。
這故事,有個宏大的開頭,有個波瀾起伏的中間,卻有個虎頭蛇尾、含混不明的結局。按照常規,後四十章應該描寫這孩子日後發憤圖強,複仇雪恨,然後做了高官、榮歸故裏……這才對。
如果這是篇傳奇小說,那可真是個爛尾文。
“這也是個家破人亡,心愛之人另有懷抱的人生。”薑嘯之說,“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版本很多。”
“是你編的吧。”厲婷婷悻悻道。
薑嘯之沉默,突然笑了笑:“皇後要聽慘故事,臣隻好信口編一個。”
“就知道是假的。”厲婷婷哼了一聲,“華胤一向太平,官府清明,百姓安居樂業,你們狄虜沒進城前,更是人間樂土,什麼賊人闖入家中,以至家破人亡……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真有這事,我父皇早就扒了京兆尹的烏紗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