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之後。
厲婷婷在廚房裏,仔細地切著臘腸,雞塊還在油鍋裏滋滋冒著熱氣,她時不時會放下手裏的菜刀,過去翻一翻鍋裏的油炸物。
一個十二三的少年,一臉不耐煩地依在廚房門口,拖長聲音道:“還沒好啊?”
“馬上就好。”厲婷婷回頭看了他一眼,“早上不是在外婆家吃了飯了麼?這會兒又餓了?”
那少年卻是她的兒子宗瑒。
“吃是吃了,光顧著說話,沒吃多少。”宗瑒笑嘻嘻地說,“而且我喜歡吃雞翅。”
厲婷婷翻了個白眼:“這東西一點都不好,又是激素又是深炸,小心臉上長痘痘。”
宗瑒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現在還沒有長嘛。而且宮裏都沒有炸雞翅尖。”
“你叫禦廚給你做嘛。”
“他們炸得不好,黑黢黢一個,死咬也咬不動,鐵公雞的翅膀才是那樣呢。”
厲婷婷撲哧笑起來。
“侯爺呢?”宗瑒突然問。
“哦,帶著甜甜去醫院了。”厲婷婷說,“昨晚咳嗽得有點厲害。”
她說完這些,聽見身後的兒子沒有出聲,厲婷婷不禁在心裏歎了口氣。
四年了,宗瑒頭一次出宮來,到這邊看她。事先他已經知道,母親和武功侯結了婚,而且有了一個兩歲的女兒。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親自麵對這個事實又是另外一回事:母親嫁了別人,又生了孩子。
宗瑒的心裏,大概會有些不舒服吧?厲婷婷想。
薑嘯之過來的半年後,他們倆就結了婚,婚前薑嘯之還很惴惴,他說他現在一文不名,每個月的薪水也隻有這寥寥幾千塊,厲婷婷是嫁給了一個窮鬼。
“嗯,窮鬼,養著八、九十萬的車的窮鬼。”厲婷婷故意說。
薑嘯之笑起來。是的,他什麼都沒有了,卻還有那輛路虎,不知宗恪出於何種念頭,沒有把那輛車收歸國庫。
薑嘯之的府邸被收沒,家財被抄盡,唯一留給他的,是這邊世界一個刑警職位,以及那台路虎車。
薑嘯之的性命是宗恪保下來的,因為周太傅和其他元老都不同意,他們認為應該斬草除根。
宗恪說,你們不就是擔心薑嘯之的身世會泄露出去麼?把他送去隔壁的世界,不就行了麼?他說,他答應了厲婷婷,厲婷婷也送回了丹珠,他這個天子必須說話算話。
但是那些人仍舊不同意。後來宗恪想了個辦法,他讓雲家的掌門,給薑嘯之下了蠱毒。
那種蠱毒在一般狀態下,對身體沒有傷害,隻是不能接觸雲舫之存在宮裏的蠱蟲。如果二者處於同一空間,薑嘯之就會毒發身亡。
這意思很明顯:薑嘯之再也不能回到這邊世界。
這樣一來,周太傅他們終於放下心來,在他們而言,一個不能回到這邊世界的人,就等於不存在了,而且那邊的時間過得飛快,算計起來,他們完全可以目睹薑嘯之的最終死亡。
而他們對外的宣傳,則是武功侯畏罪自殺,死在錦衣衛裏。
剛剛離開華胤的薑嘯之,狀態很差,雲舫之種下的蠱毒雖然對他的身體沒有妨害,但適應它卻花了薑嘯之一個多月的時間。那段時間薑嘯之功力全失,臥床不起,送來這邊時幾乎是廢人一個。
所以厲婷婷才會在醫院裏見到薑嘯之。
但薑嘯之的痛苦卻不是因為身上的蠱毒。
剛剛過來的那幾個月,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沒法去警局,厲婷婷一直陪在他身邊照顧他。他斷斷續續將厲婷婷不知道的那些細節,告訴了她。是那些事情讓他痛苦,尤其是,周太傅與其他元老執意要殺他這一點。
原本死亡可以幫他消解這一切,如果這些人都這麼堅決的希望他去死,那他就該讓他們如願。薑嘯之就是抱著“以一死來得到解脫”的念頭呆在牢裏,所以哪怕元晟要救他出獄,他都拒絕了。
然而他現在苟且偷生,又活了下來,迎接死亡的意誌也被自由給消散,躺在床上動彈不能,不得不每天都想起這些。於是過去痛苦的記憶,就成為怎麼都散不去的噩夢了。
友人的背叛,奴仆暗中的偵探,養父對他的毫不留情……
和厲婷婷說這些的時候,他這個鮮少流露感情的硬漢,卻止不住落淚,他被他所摯愛和信任的人當作了一枚棄子,那些人,都是他可以把命交出來的,卻沒想到最終他們卻真的想要他的命。雖然現在薑嘯之逃出來了,獲得了自由,可是以往的陰霾卻如烏雲覆頂,始終籠罩著他的心。
好在厲婷婷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即使偶爾薑嘯之覺得煩悶,找茬發怒,叫她走開別管他,她也沒有真為此生氣。兩三個月之後,薑嘯之發現自己的功力有所恢複,這讓他欣喜,他原以為蠱毒會讓他武功盡失、成為廢人。
身體逐漸痊愈,薑嘯之的精神狀態也好了起來,他不再感覺四肢笨重,也願意往外跑了,偶爾還會跟著厲鼎彥出去釣魚什麼的。薑嘯之總算從抑鬱的邊緣轉回來,厲婷婷暗中鬆了口氣,就常常帶著他出去轉,去她自己從前生活過的地方,在這之前,雖然同在一座房子裏住了那麼久,薑嘯之對厲婷婷的過去卻並不熟悉。
然後,厲婷婷就對他說,她能明白他的痛苦。
“就像我剛醒來那一陣,隻想自殺一樣。”她說,“我這,還是在這邊活了三十年之後呢。”
當時,兩個人是從厲婷婷的母校出來,沿著夜間的路往回走。
月亮比路燈還亮,照耀著一條潔白卻沒多少人的道路。
薑嘯之跟在她身旁,沒有出聲。
“我們沒有自己的陣營,站在哪兒都不合適,顯得礙眼。”她說,“齊人和狄人都不願意要我們,隻想把我們往外推,所以我們才會成為棄子。”
她握著薑嘯之的手,慢慢道:“可我覺得這樣也不錯。那邊,是個非此即彼的世界,太殘酷了。那不是我們能夠呆下去的地方。隻有離開那兒,才能找到安身之所。”
薑嘯之默默聽著,他覺得心裏長久的死結,慢慢被解開。
“現在,沒有人再逼著咱們選擇立場了,我不用再在齊人跟前感到羞恥,你也不用再拿命來證明你對狄人的忠誠。說到周太傅。”她輕輕歎了口氣,“你以為,他犧牲掉的隻有你一個麼?太傅夫人,還有凝琬,不都被這個人殘酷的犧牲掉了麼?你總算還有自己的親生父母可供懷念,還有真正的親子之愛存留心間,那麼凝琬呢?她的父親又是如何無情地對待她的?周太傅又何嚐給過她真正的關愛?她又該向誰去寄托懷念?想起這一點,她不是會比你更痛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