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之後,這小娃兒按五伯娘的意思起名發祥,喚名留根,這是家門的一條根呀!
這天夜裏,五位妯娌破天荒走進了公公房裏,麵對老眼昏花的公公,她們一句話都沒說,一拉溜跪下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三個時辰過去了……
她們就這樣默默地跪著,沉靜而又執著地跪著。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任何暗示,就這麼死跪下去。一股苦苦的光從她們眼裏散出來,漸漸連成一道不可逾越的亮線與院中傳來的嬰兒那響亮的哭聲相接……
無聲,也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跪,也是一種逼人的威脅;
仿佛為著什麼,又分明不為什麼,隻是跪下去,跪、跪、跪……
老公公慢慢地站起身來,從她們身邊走出去了。他再也沒有回來……
百天之後,五位伯娘把嬰兒從小侄兒媳婦屋裏接出來了。她們說讓她出來散散心,讓她好好玩玩,也好好歇一歇,孩子晚上就不給她抱過去了。
一天過去了;
兩天過去了;
三天過去了……
孩子,卻再也沒有還給她。
小香兒每天哭哭啼啼地嚷著要見見她的孩子。她給大伯娘跪下來,哭著求道:“大娘,叫我見見孩子吧?”
大伯娘低著頭,沉吟半晌,才說:“香兒,孩子好好的。你要真想見,去問恁二娘吧。”
小香兒又跪倒在二伯娘跟前哭訴:“二娘,好二娘,可憐可憐俺,叫我見見孩子吧?”
二伯娘歎口氣,想了想說:“香兒,你給我說,我也做不了主啊?你去求求恁三娘吧。”
小香兒又跪著爬到三伯娘跟前,趴下連磕了三個響頭,披頭散發地哭著說:“三娘,三娘啊,哪怕讓俺再給根兒喂一次奶哩啊?你就發發善心吧,讓俺見一見吧?!……”
三伯娘沉著臉說:“這事我不管。你去給恁四娘說吧。隻要她依。”說完,站起就走。
小香兒又撲倒在四伯娘跟前,頭咚咚地在地上磕,頭上都磕出血來了:“四娘,四娘,俺好歹母子一場,就叫俺看一眼吧!俺隻看他一眼……”
四伯娘卻冷冷地說:“哭,哭啥?!有囊氣你死去唄!井也有,河也有,你咋不去死哩?!你一死可心淨了……”
無奈,小香兒隻好去求五娘了。她血流滿麵地跪在五娘跟前,嚎啕大哭:
“五娘,五娘啊,你抬抬手吧,五娘。哪怕叫俺見一麵去死哩?!五娘,你應一聲啊?五娘……”
五娘心軟,五娘也掉下淚來了:“孩子,不是不叫你見,恁娘也有說不出口的難處呀!這樣吧,你也別哭了,孩子,叫我再去跟她們妯娌幾個商量商量,興許能叫你見上一麵……”
小香兒不哭了,就跪在那兒等著。約摸有一頓飯的工夫,五娘苦著臉走出來了。香兒撲過去拉住她的褲腳。“五娘……”
五伯娘說:“唉,孩子,你就別見了。見見也不好,你、你還是走吧、走得遠遠的,把這孩子忘了吧……”
……小香兒萬般無奈,在院裏打滾兒哭,哭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她一次一次地往孩子的屋裏撲,又一次一次地被推出來摔在地上……
最後,大伯娘終於說:“香兒,去吧。你隻要一次能碾十畝穀子,就叫你見孩子。”
於是,小香兒像瘋了一般推碾,一圈一圈地在碾道裏轉,晝夜不息……
然而,從來沒讓她碾過那麼多穀子;也從來沒種過那麼多穀子……
香兒瘋了。
她一天天地在碾房裏推著空碾,嘴裏不停地念叨著“根兒,根兒,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