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2 / 3)

別看牌子野氣,光公司這三間門麵,能在縣裏紮住牌,就他媽的不容易呀。咱一氣跑了三天,光他媽營業牌照就跑了三天,稅務局、工商局、衛生局、城建局……咱他媽腿都跑細了,真孫子呀!兒子們擺都不擺。咱沒法兒,還得找崔縣長,人家姓崔的一個條子,他媽的,路路通!咱也算摸住點兒門道了,開張那天,咱他媽在縣城賓館光請縣裏的各路神仙,就請了四四一十六桌!日他媽呀,光罐裝青島啤酒就鬧了二十四箱,海吃海喝!光吃不說,人家崔縣長親自給咱剪彩,剪過彩人家崔縣長拍拍肩膀,說聽說咱公司要進一批彩電?好嘛,就是要搞活嘛,啊?人家這啊有學問,有講究,啊的也是地方。咱他媽也不是傻子。剛開張,哪來的彩電?人家一句話,咱跑上海狠著心花大價掏出來十台進口彩電。咱還得給人家崔縣長送到家裏。咱不敢提錢,咱請人家“試看試看”。他娘那腳,咱這一趟,光崔縣長家送去一台彩電、一箱茅台,價值三四千!往下就他媽沒數了,還不隻是這一位爺,隻這一位爺倒也罷了,淨他媽是爺!公司一開張,縣裏市裏頭頭腦腦兒的七大妗子八大姨就他媽都往這兒擁,都往這兒安置,那是叫咱養活哩。一群奶奶少奶奶咱他媽不敢不收哇。咱他媽一步沒走到,稅務局裏的爺進門就罰六千!咱去跑了跑,胡科長給點麵子,算是免了。免個“圖_figure_0047_0001”啊!人家胡科長家裏蓋房想從公司借錢,咱他媽還不是一口承當了。可人家張口就借六千!這哪是借呀,是要硬要。你給不給?你敢不給麼?不給砸你飯碗。咱是幹啥哩,人家是幹啥哩,得罪稅務局一天都不能安生……往下就別說了,海啦,王八蛋哪,啥叫生意?這就是生意,生意就是路!路是人鋪的……曹書記、吳書記、馬書記、金市長、徐市長、王市長、張局長、劉局長、孫局長一家一部大彩電,全他媽“試看”!萬主任、馮主任、楊主任、馬秘書、海科長、黃庭長、周股長一家一台洗衣機,也全他媽“試用”!剩下這何經辦、耿經辦、朱經辦、孟稅務、楊工商、呂庫長、邢監管、章戶籍三十五十百兒八十、三百二百張嘴就給,來了就喝。咱他媽用酒瓶子摔呀!這社會就是海,咱他媽也下海趟趟,趟出個人模狗樣!咱錢花得是地方,咱他媽在這縣裏市裏也是爺了。頭頭腦腦兒見了咱不笑不說話。有啥事咱他媽一個電話就辦了。辦得快,辦得順溜,辦得神不知鬼不覺。也不是吹,現今辦個牌照,咱二指寬個條子拿去就中。出出門,打個電話就有車來接。咱他媽也不瞎,誰花了咱哩,誰拿了咱哩,咱他媽一筆一筆記著呢。這他媽算買路錢,啥時日弄咱,咱把這小本本掏出來讓鱉兒看看,管叫鱉兒沒話說。咱他媽下海趟趟,趟出一個他媽的紅彤彤的新世界!!

咱他媽不混出人樣兒,不回大李莊。咱就有這誌氣。咱他媽叫鄉下老少爺兒們看看,二狗是個人物,是個人物哇!

咱他媽三年回家一趟,咱回去坐的是“子彈頭”!地委書記才能坐“伏爾加”。咱他媽就敢坐“子彈頭”。為回這趟家,叫爺兒們開開眼、長長見識,咱他媽叫司機把轎車一溜煙兒地開到村裏歪脖子老榆樹跟前,咱他媽那天是特意打扮打扮,西裝是八百八十八一套的,領帶勒得脖子疼,咱他媽連墨鏡也是三百六十六塊錢一副的進口貨!咱從臥車裏下來的時候,慌得二嬸腳打屁股地喊人:

“快快快、快……省上來幹部了,大幹部!快去喊村長,你快吧,俺哩爺呀!”

咱他媽摘了墨鏡,正正領帶,直朝二嬸走。二嬸趕緊拍身上的土……咱他媽掉淚了,咱他媽淚不值錢:

“二嬸……”

“同誌你你你……同誌你你你……爺呀,快去喊村長吧!”

咱他媽撲通一聲跪下了:

“嬸……”

“你是……你看我這眼……”

“是狗哇,我是狗哇。嬸呀,是恁的賴狗回來看您來啦。恁狗侄兒最餓的時候,您給過他一塊饃,自己餓著,省下給他了。恁狗侄子沒敢忘啊,他回來看您老人家來了。”

“二狗?是狗?真是狗?!是俺哩二狗回來了,哎呀!二嬸都不敢認啦。俺當是省上來了大幹部哪。誰知道是俺哩二狗回來了。上家哩,快上家吧。”

“不去了。二嬸,不去了。恁侄子這會兒當經理了,忙哇。我回來就為看看您老人家,捎帶著跟村裏爺兒們說說話。”

“你看看,俺哩二狗混出人樣來了,都當上經理了?!那你既然回來了,咋不上家哩?再咋說也得上家吃頓飯呢,恁二嬸給你擀蒜麵條!”

“不了,二嬸。不了不了。這是恁侄兒孝敬您的一點心意,一點小意思。”

咱他媽把嶄嶄新的二十張大團結放到二嬸手裏了……

“二狗……二狗……這、這叫恁嬸……老過意不去呀!”

“別哭二嬸,別哭。恁老該著了。吃大食堂的時候,恁老一塊饃救了一條狗命,二狗該著孝敬您。”

“哎哎,小的們,小的們,過來,過來,都過來!……”咱這麼一招呼,二嬸方快對那些圍過來的娃子們說:“看看,看看,還認生哩。這是恁叔哇,這就是恁狗叔哇!”娃子們開初還不認咱呢,待咱把一疊子“工農兵”掏出來,娃子們哄一下就圍上咱了。“小的們,別擠別擠,誰都有,一人一張,一人一張!……”小的們瘋了一樣,那個高興哇!

二嬸說:“快磕頭吧,給恁叔磕個頭!”

小的們就像下餃子一樣,撲撲通通全都跪下了,磕了一個又一個,叔叫得亂麻麻的!哎呀,咱是磕一個頭發一張呀……

咱他媽那天正正當當做了一回人!!

咱他媽在村裏見人就掏煙,見人就說話。咱他媽被一群爺兒們圍著,咱連話都應不及了。爺兒們一個個把咱當爺敬,都他媽托咱辦事,咱他媽一口應承!聽說春生那娃子為個女人把命都搭上了,真他媽死得不值。咱他媽不死,咱他媽要當當這人。咱他媽在村長門口整整過了三趟,那老鱉孫就是不出來。恁多人圍著看,咱喇叭按得嗚嗚響,他老鱉孫躲在屋裏一聲不吭。他虧心呢。他黑心爛肚腸。那年為咱偷了一塊紅薯,他老鱉孫扇了爺爺仨耳光,臉都讓鱉兒扇腫了,整黑紫了半個月,咱他媽記著他呢。咱他媽到死都不忘!可這鱉兒就是不出來。你他媽出來呀,有種你他媽就出來。咱見識見識你!咱他媽知道那老鱉孫的女人扒在門縫裏看呢,咱他媽腔口再高點!咱他媽瞅見滿鳳她爹過來了,咱他媽塞給他一條“三五”,一條“三五”黑價一百多塊,咱他媽甩手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