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約翰牛得救了。
李兆祥也得救了。
從此,中國將進入吸“洋煙”的時代……
李兆祥發了。
短短三年的時間,中華民國第一位試種“洋煙”的人,由輸光了的賭徒一躍而成為四方有名的闊佬。待他有了些本錢之後,在約翰牛煙師的慫恿下,他又是第一個離開了那片古老的土地,棄農經商,搬到縣城裏去住了。他成了赫赫有名的煙行老板。每當鑲金牙、戴金表的李老板走在縣城大街上的時候,他不由地要摸一摸頭頂,仿佛要摸一摸這夢一般的好運氣。這時候,他又會不由地憶起女人朝他臉上吐唾沫的情景。他總以為是女人的三口惡唾沫救了他。如果不是女人惡狠狠地朝他臉上吐了三口唾沫,他會離開賭桌麼?他會幸運地碰上牛煙師麼?於是,他輕輕地摸一摸臉,輕輕地,深怕拂去了那“福氣”。
看得見的利益,莊稼人是不會放過的。多少人後悔呀!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種那種“洋煙”能發財。當初,“大鼻子小牛”坐著大軲轆車在下鄉發煙種的時候,白送都沒人要。可是,僅僅才幾年的光景,那扔在地上都沒人撿的煙種竟漲到了十塊錢一兩!種“洋煙”的人越來越多了,“洋煙”成了人們發家的希望。既然李兆祥這個不成器的“二混混”都能富起來,他們為什麼不能呢?種!一時間,在廣袤的豫中平原上,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綠油油的煙苗……
隨著煙行的興起,縣城也繁華起來了。在設有煙行的縣城東大街,飯鋪、店鋪、旅館、賭館、妓院一時爭相開張,一街兩行全成了生意的鋪子。每到收煙的季節,各種叫賣聲隨著那油煎包子“嗞啦啦”的油香在縣城的上空飄蕩,從早到晚,熱鬧非凡。連上海那些大地方的妓女也跑到這小縣城裏掙煙錢來了。她們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抹香粉、搽頭油,一個個穿著紅綠緞子繡鞋,甩著一色的水袖兒,嫋嫋婷婷地走出來拉客,媚眼瞟亂了多少鄉下煙客的心!每當窯姐兒們站在門前與煙客嘻嘻哈哈地打情罵俏時,那推煙包的獨輪車便“吱扭扭”地歪倒在她們腳前了。也有些見過世麵的煙客跟窯姐“揩嘴油”,引了一街兩行的行人發笑。
“客,花倆吧?”
“花倆兒?俺還想掙倆哩。”
“掙倆兒?掙倆叫恁姑來!”
“俺叔?俺叔比我還仔細。”
“……”
“洋煙”給縣城帶來了繁榮,也帶來了一片混亂。縣城裏大戶人家的小姐經不住這花花綠綠的誘惑,常有跟人私奔的醜事;種煙的漢子辛苦一年,掙得煙錢來,也有一夜之間在賭館裏輸光的,於是護城河裏又常有尋短見的屍體漂起來,引了許多人歎氣。一些前清的遺老遺少,看世風日下,也曾痛哭流涕地聯名給縣裏上過狀子:要求取締煙行,以正民風。也有人大罵李兆祥是千古罪人……然而,由於有“洋人”撐腰,官司到底沒有打贏。
當縣城裏的名流、士紳跺足擂胸地痛斥煙行敗壞了風俗的時候,為了發財,可憐的莊稼人卻在發瘋的搶購煙種!煙種的價格一漲再漲。約翰牛的夢想實現了:種煙,在老百姓眼裏並不亞於種“黃金”……
這一切都是李兆祥帶來的。
當初,試種“洋煙”時,有多少人笑他呀!人們在地裏圍著他看:“看哪,李兆祥種‘黃金’哩!”那嘲笑和蔑視的目光刺得他整整一春一夏都抬不起頭來。連已分家多年,早已不再管他的二叔也拄了拐棍出來堵著門罵他:“敗家子啊,敗家子啊!你真是丟盡了李家的人!……”可到了這會兒,大李莊村人又多少人來求他李兆祥啊!一到收煙的季節,煙行門前車水馬龍,賣煙的長隊整整塞滿了一條東大街。每到這工夫,李老板便端坐在當院的一把羅圈椅上,喝五吆六地招呼人過磅驗煙。這時的李兆祥,大敞懷穿一身白綢衫,身上掛著明鋥鋥的金表鏈子,身後還有丫環打著涼扇,叫鄉鄰們眼熱得不敢看他。到了晚上,他回“李家巷”吃過晚飯,就又坐上包車出門了。說是去煙行看賬,實是賭牌、玩女人去了。
這年夏天,英美煙草公司的副總經理約翰牛突然騎著“電驢子”來到了縣城的分行。這位“洋人”再也不是當年可憐巴巴的坐著大軲轆牛車下鄉發煙種的樣子了。他西裝革履,趾高氣揚。踏進煙行的時候,目光傲慢地掃視著他屬下的中國人,腳下的皮鞋發出“哢哢”的聲響。
李兆祥一聽是約翰牛先生到了,急忙躬身迎出來,連連賠笑說:“總經理到了。失迎,失迎。”
約翰牛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連哼都沒哼一聲,昂首闊步地走進了賬房,李兆祥趕忙跟進來,立時吩咐人看座,上茶。約翰牛抬眼在屋裏掃視了片刻,生硬地擺擺手,“讓他們都出去!”
李兆祥連連點頭,手一擺:“出去,出去。”
賬房裏的人全都知趣地躲出去了。這時,約翰牛拍拍李兆祥的肩膀,用流利的中國話說:“李,你幹的不錯。願意和我長期合作嗎?”
李兆祥受寵若驚,感恩地說:“沒有總經理,就沒有我李兆祥!當初……”
約翰牛突然打斷他的話,說:“好。我問你,今年種煙的有多少?”
“今年種煙的特別多。有好多莊稼人連糧食都不種了,全栽了煙。總經理要發大財了!”
“好,太好了!”約翰牛聽了哈哈大笑,那笑聲越過李兆祥的頭頂,在屋梁上久久地盤旋。過後,他沉下臉來,說:“那麼,現在我要你停止收煙。”
“停收?!”
“對。立即停下來!”
“那、那、那……煙行怎麼辦?”李兆祥像兜頭挨了一瓢涼水,吃驚地問。
“李,你願意和我合作下去麼?咱們一直合作得很好,我相信你會願意的。”說著,約翰牛的目光漸漸地嚴厲起來。他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停下來,盯著李兆祥:“不然的話,我們就無法合作了。你懂嗎?!”
“是,是。我聽總經理的。”李兆祥應著,又小心翼翼地問,“那,停到什麼時候開磅?”
約翰牛聳聳肩,意味深長地說:“到時候我通知你。”
大熱天,李兆祥竟不由的打了個冷戰!這,這,太“黑”了。要毀多少人家呀?!他知道約翰牛要壓價了。到那時候,成千上萬戶莊稼人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洋煙”將一錢不值……李兆祥不敢再往下想。他抬頭望了望約翰牛;約翰牛正看著他,目光很冷峻。他不敢吭了,隻好點點頭。
第二天,煙行“停收”的牌子掛出來了。
繼而,設在許昌的總行也停止收煙了。
當天夜裏,李兆祥正悶悶不樂地在家裏坐著,突然有一位神秘的上海客商跨進了他的家門。那人穿一身淺灰色的大褂,頭戴涼帽,手裏款款地提著一隻大皮箱,作派十分大方。他進得門來,微微躬身,雙手一抱拳,“李老板,久仰,久仰。”
李兆祥愣了,忙問:“這位是……?”
那人說:“敝人姓張,是從上海來的。敝人受本公司總經理的委托,專程拜望李老板。”
“噢,張先生。請坐,請坐。”李兆祥說著,立時吩咐丫環倒茶。張先生款款地坐下來,四下打量了一番,笑著說:“李老板好闊氣呀!”
“哪裏說得上闊氣,不過是混飯吃罷了。”李兆祥應酬了一番,接著問,“不知張先生來小縣有何貴幹哪?”
張先生又一抱拳,說:“本公司想委托李老板在貴縣收購煙葉,不知您肯不肯幫忙?”
“喲,你們也要煙哪?”李兆祥很驚奇地問。
張先生呷了一口茶,緩緩地說:“李老板,本公司在海內外都設有分行,資金雄厚……報酬麼,自然也不會低。”
李兆祥聽了,沉吟半晌,歎口氣說:“可惜你晚了一步。我倒很想幫忙,可這裏是英美煙草公司的分行,兄弟無能為力呀。”
張先生微微一笑說:“聽說英美煙草公司隻給你一分利,太低太低!若是肯幫忙的話,敝公司至少給你三分利。”
一說給三分利,李兆祥的心稍稍動了。可他心裏還是有些不踏實,約翰牛對他有救命之恩哪!他眼珠子轉了轉,說:“三分利當然好,幫忙也不是不可以。隻是……”
張先生見話說得入港,放下茶碗:“李老板,英美煙草公司對你不錯我是知道的。本公司也決不虧待你。買賣不成仁義在麼。有什麼不方便之處盡管講,一切都好商量。”說著,他“啪”一下子打開皮箱,亮出了銀光閃閃的一箱銀元!
李兆祥望著滿滿一箱子銀元,眼都看呆了。他抓起一把捏在手裏,讓銀元“叮兒當啷”地從指縫裏漏下去;又抓,又漏……錢吸住了他的眼睛。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把手縮回來,抬起發綠的眼睛望著張先生:
“利錢三分?”
“利錢三分。”
這時,約翰牛煙師那野牛一般的眼睛在李兆祥腦海裏出現了,那雙藍眼睛惡狠狠的,十分刺人。李兆祥心裏涼了一下,終也舍不了這箱銀元。他沉默了片刻,說:“張先生,錢你先放在這兒,容我再考慮考慮行嗎?”
張先生隱隱地笑了笑,說:“那好,什麼時候給我回話?”
“明天一早,行,我就幹;不行,你還把錢帶回去,一分不少。”
第二天,見錢眼開的李兆祥終於和“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簽訂了收煙的合同,立馬又開磅收煙了。
這次收煙,李兆祥把煙價略略降了一些,一百斤煙葉隻按八十斤算,還扣三塊錢的“龍”(即手續費)。莊稼人已白白地等了一天,隻好忍氣吞聲地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