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罷朝時,雍正又親頒赦宥曾靜、張熙的特諭,交付達哈維往刑部大獄宣示。達哈維接過旨意,心裏卻七上八下。因為曾靜、張熙兩個人的認罪態度,天上地下,相差太遠。曾靜是個軟骨頭,為著活命,任由主審官員的擺布。達哈維為迎合雍正的意圖,引誘曾靜把罪責推在呂留良和阿其那、塞思黑的太監身上。張熙從案發開始就抱定必死之心,任憑主審官員走馬燈似的亂換,軟硬不吃。達哈維為了交差,自造一份供詞,叫幾個人硬按著張熙畫押。原本想案子審清問明後,這兩個欽犯肯定被押到西市口,淩遲處死。沒料到雍正突然來個“出奇料理”,不但赦免兩個人死罪,還命他們為觀風整俗使成員,遊曆天下,宣揚皇恩聖德。張熙一旦被赦免出獄,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到時候主審此案的達哈維罪責難逃。丟官罷職倒在其次,丟了性命也難說。
達哈維越想越害怕,隻覺得頭皮發炸,兩腿發麻。直到散朝還神不守舍,迷迷糊糊地跟著其他官員走出大殿。剛到朝房門口,看見弘時走在前麵,慌忙緊跑幾步,追到跟前,謙恭地叫道:“三爺!”
弘時正跟身旁的一個官員說話,聽他一叫轉過身來道:“尚書大人,什麼事?”
“不敢當,三爺,奴才有事請教。”
跟弘時說話的官員見他們有事,忙一拱手告辭了。達哈維看著他走遠,才低聲道:“三爺,奴才虧得您的指點,審下曾靜的案子,皇上很滿意。可是那個張熙沒真正服罪,皇上赦免他,將來他若鬧出點事來,奴才恐怕罪責難逃。求三爺再給想個辦法。”
弘時想也沒想,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那個張熙難道是鐵石心腸,不是血肉之軀。你隻需……”
達哈維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奴才試過,他不吃這一套。”
“這次有皇上的寬宥特諭,準成!”
達哈維半信半疑,謝了恩。出了午門,上了轎,也不回府,直往刑部大獄而去。
曾靜、張熙押解到京後,刑部遵照雍正意旨,優厚禮遇。兩人雖說還是被關押在大牢裏,但不上鐐鏈,房間也幹爽清潔,洗漱鋪蓋一應俱全,而且有人專門送飯,餐餐有魚有肉。曾靜起初以為是“上路飯”,嚇得哭哭啼啼,吃不下去。張熙早抱必死之心,反倒一身輕鬆,又吃又喝。天天如此,曾靜才約略放心,開始進食。半個月過去,開始過堂。達哈維會同六部九卿的主要官員共同審理,把偌大個刑部大堂擠得滿滿的,曾靜一看這陣勢,就嚇暈過去了。但達哈維既不用刑,也不嗬斥,隻是走過場似的過堂兩次。隻是在一天夜裏,達哈維突然一個人來到兩人的牢室,拿出一張擬好的供詞,聲稱隻要按照這張供詞招供,便可免其死罪。曾靜如遇救星,二話不說,當場謄抄一份,簽字畫押。張熙卻是連連冷笑,繼而破口大罵,拒死不招供。達哈維羞惱成怒,命人把他打暈按著手在擬好的供詞上畫了押。張熙醒來,達哈維已走。他再也不依師禮待曾靜,當著獄卒的麵,羞辱、責罵這個沒有骨氣的老師。獄卒怕鬧出事,隻好請示達哈維將兩人分開囚禁。
達哈維的大轎在刑部大獄門前停住。達哈維下了轎,帶著幾個親兵差役就要往裏走。偶爾一回頭,忽見一乘綠呢大轎急急而來,在達哈維的轎後停住,轎內走出戶部尚書史貽直。史貽直一看他直愣愣看著自己,爽朗地一笑道:“達哈維,不認識咋地?”
達哈維有些慌亂,忙迎上前去賠笑道:“我隻是奇怪,史大人下了朝不回府,跑到這兒做什麼?”
史貽直笑道:“我還沒問你呢,你倒先審起我了。”
“下官還有一些細務沒有完,思量著明日交待事宜,怕是來不及,就忙著過來了。”
“下官也一樣。皇上旨令明日就動身,所以就趕早過來了。”
達哈維怕他看出破綻,忙道:“請史大人先去西客廳稍坐,下官有些細務要辦理,稍事即可。”
說完,一邊吩咐人陪著史貽直去西客廳,一邊帶著親兵往曾靜、張熙牢室來。
曾靜自不必說。來到張熙牢室門外,那牢門也沒上鎖,隻有兩名獄卒看守著,達哈維推開門,張熙正坐在床邊看書,見他進來,頭也不抬。達哈維故作嚴正地道:“張熙,你的案子已經審結,欽命已經下來了。”
張熙放下書,譏諷道:“尚書大人,你用怎樣手段審結此案的,跟皇上說了嗎?其實,我也是多此一問,不管你是怎麼審的,我這個謀逆之罪是逃脫不掉的。橫豎一個死,大爺早想好了。說吧,皇上怎麼說?”
“皇上說,你大逆不道,按律淩遲處死。”
張熙隻是淡然一笑,無動於衷。
“皇上還說,你張家男丁十六歲以上依律斬立決;男丁十五歲以下,及母、妻、女、姊、妹解送刑部發配功臣之家為奴。”
張熙渾身抽搐了一下,兩滴清淚無聲地滾落下來。達哈維看得清楚,故作同情地道:“下官欽佩你是條漢子,有骨氣,不似曾靜那條癩皮狗。可惜你死了不要緊,還要連累年邁老母和嬌弱的妻兒為你送命,這豈是一個七尺男兒能容忍的。”
“清狗,不要說了。”張熙突然暴怒起來,一下子撲到門口,遙望南方跪倒在地,聲淚俱下道:“娘,兒不孝,讓您老人家遭罪了。”
達哈維不急不怒,走到他身後,譏誚道:“說你是條漢子,因為你不怕死。可是,堂堂七尺漢子,不能在母親跟前盡孝,還要她老人家受盡牽連,你也算得上英雄嗎?如有一線希望,你還讓老母為你而死嗎?”
“希望?”張熙惶然無措,揮舞著雙手仰天長歎道,“大逆之罪,誅滅九族,曆朝皆然。一人做事一人當,為什麼要株連我娘親、妻、兒,天道不公啊!”
達哈維知時機已到,從身後取出雍正特諭,高聲叫道:“有旨,赦曾靜、張熙免誅。”
張熙茫然地看著他手中的金色聖旨。
“蒙上天皇考俯垂默佑,令神明驅使曾靜自行投於總督嶽鍾琪之前,俾造書造謗之奸人一一呈露,朕方得知若輩殘忍之情形,明目張膽將平日之居心行事,遍諭荒陬僻壤之民,而不為浮言所惑於萬一。亦可知阿其那、塞思黑等蓄心之慘毒,不忠不孝,為天祖之所不容,國法之所難宥處。天下後世,亦得諒朕不得已之苦衷矣。此朕不幸之大幸,非人力之所能為者。即此則曾靜不為無功,即此可以寬其誅矣……除造作布散流言之逆黨,另行審明正法外,著將曾靜、張熙免罪釋放,並將伊之逆書及前後審訊結問之語,與伊口供,一一刊刻頒布,使天下人共知之。曾靜等係朕特旨赦宥之人,彼本地之人,若以其貽羞桑梓有嫉惡暗傷者,其治罪亦然。即朕之子孫,將來亦不得以其詆毀朕躬,而追究誅戮之。欽此。”
張熙如被夢魘,半晌說不出話來,自投書嶽鍾琪案發,他即抱必死之心。因為像這樣的大逆之罪,曆朝曆代也不曾寬宥過,既然必死不如死得轟轟烈烈,堂堂正正,也好成就自己一生的英名。可是沒想到,清朝皇帝竟有如此容人之量,真的赦免自己的死罪,家裏妻、兒、老母也不必慘遭株連。不可思議,恐怕任何一個漢人皇帝也不可能赦免自己這樣的大逆之罪,以後還侈言什麼反清複明呢?
達哈維見他幹瞪眼跪著不說話,以為他還是一條道走到黑,隻得施展出最後一招,威嚇道:“張熙,你一個名不見朝野的窮鄉儒生,下官看得起你,多方為你周旋,也是皇上聖德寬仁,免你死罪。你若還是執迷不悟,也好辦。下官隻要將你冥頑不化的真相奏明聖上,這張寬有旨立刻就變成廢紙一張。你和妻兒老母隻有在菜市口相見了。”
“不,不,大人!”張熙第一次屈服,他軟了骨頭,爬到達哈維跟前長出一口氣道,“為了我一家老小性命,張熙不再反清,謝皇上聖恩,謝大人從中保全。”一邊說,一邊連連叩頭。
達哈維哈哈大笑,對手下立刻吩咐道:“來人,請史大人!”
弘時這幾天一直心神不安,好像總有雙犀利的眼睛盯在背後似的。早晨上朝時,總是心驚肉跳地左顧右盼,一會兒看看皇上,一會兒又瞅著弘曆,就連李衛進見時,他也不放心地多看了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