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3)

從同學會出來,仲昭便往報館去。他在霞飛路上走著,意態很是瀟灑。曹誌方他們的苦悶,張曼青的幻滅,史循的懷疑,在仲昭看來,都不過是一種新聞材料,並未在他心靈上激起什麼煩惱。新聞記者的常和醜惡的現實接觸的生活,早已造成了他的極冷靜的——幾乎可說是僵硬的頭腦;即使有時發生感慨,至多亦不過像水麵的一層浮油,搖漾片刻之後,也就消散了。然而這,又並非說他是麻木地生活著。不是的,他確是有計劃地做他的生活的工作的。他的自意識,也許比任何人都強些。他是習慣於三思而後行的人;在學校時,大多數同學熱心於國家大事,他卻始終抱定了"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不要理想太高"的宗旨,他以為與其不度德不量力地好高騖遠而弄到失望以後終於一動不動,還不如把理想放得極低,卻孜孜不倦地追求著,非到實現不止。他就是這麼一個極實際的人。所以他而有一個目標在追求,那就是他的全世界全人生,他用了全心力奔赴著,不問其他。

現在仲昭的憧憬就是時時刻刻盤踞在他心頭的女性。一個多月前,在一處遊藝會裏仲昭第一個遇見了這位女性。那一天,是全省中等以上各女校的聯合遊藝會,真所謂有女如雲;然而隻有一位穿素色衣裙的,身長腰細,眉尖微顰的女子,走進了仲昭的心,並且永遠趕她不去。那時仲昭簡直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如果永久不知道,倒也罷了;不巧的是第二天就有一個同事報告她的姓名是陸俊卿。更不巧的是那同事竟和她同是嘉興人,有一麵之雅。最不巧的是那同事非常愛管閑事,竟把他們倆介紹了。於是平靜的仲昭的心開始有波瀾了;天降下這位女士來試驗仲昭的能力,試驗他有沒有魄力來追求這第一個憧憬。

他們的交誼漸漸濃密了,同時他們的困難問題也展露了。陸女士有老父——一個太會替兒女操心的老父,思量著他的女婿該是一個非常人。而陸女士自己也正是她父親的女兒,有的是大誌和孝心。所以在他們認識以後不久,仲昭就看出來,除非他自承怯弱,拋棄了這憧憬,不然,他不得不做一個非同等閑的人。為的陸女士曾經表示過,新聞事業是最有意思的對於社會的服務,仲昭便決定在新聞界上露頭角;他進新聞界還不到三個月,當初以為這隻是一種職業,至多亦不過可以鍛煉身心而已,但現在則新聞事業成為他達到憧憬的階梯。他非得在新聞界中成為一位名記者不可了。他自知他這動機是純潔的,——不為名,不為利,而為愛;他又自知這也不是幻想,他有把握。

就為的要實現他的美滿的戀愛的憧憬,仲昭現在輕鬆地在霞飛路上走著,奔赴他的崗位。殘陽曳長了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的榆樹中閃動。街心懸空電線上的路燈,也已放了光明。

"夜報呀,看夜報!《江南夜報》!"

賣晚報的孩子的吆喝聲邀住了仲昭。他買了一份,就翻出第四版新聞來,一麵走,一麵看。刺目的五個頭號字"又一綁票案",誘引著仲昭去看那一條新聞;而同時他想到了自己的報,自己的第四版,以及他上給總編輯的意見書了。一星期前,他把改革自己的第四版新聞的詳細計劃,正式提出來,可是至今尚未得總編輯的回答。

"許是他老人家忘記了罷!"仲昭焦灼地想。他覺得總編輯太不把他的事放在心上。第四版新聞原不過是社會上的一些齷齪的瑣事,在總編輯看來,或者正是報上的一塊爛肉,徒因別家報上也有,姑且讓其存在,至於整頓擴充,那就未免多事了;也許總編輯的置之不理,就是這個暗示罷?雖然仲昭的計劃裏竭力抬高這些醜惡的瑣事的身價,稱之為"全市的脈搏",以為由此可以測見社會的健康的程度,但是總編輯或者正在那裏暗笑他的誇大狂罷?"爛肉"也好,"脈搏"也好,仲昭本不想做一家報館的忠臣,大可俯仰隨俗,不事紛更,但想到既然為了戀愛的緣故,一定要在報界露頭角,便不能不使他所主編的一欄有些特色,然而不懂事的總編輯竟像是在那裏故意作難了。

仲昭不免有些憤憤了,巴不得立刻到報館,找著總編輯問個明白。他跳上一輛人力車,隻說了"望平街"三個字,就一疊聲催著快跑。

進了報館,仲昭直奔編輯室,帽子還沒除下,就把手指按在電鈴上,直到一個胖茶房趿著鞋閃出在他麵前。

"總編輯來了麼?"

"沒有。早得很哩!"

茶房的口吻也似乎不很尊敬這位第四版編輯,至少以為仲昭這樣早就問總編輯有沒有來,是大大的冒失。

仲昭悶悶地吐了口氣,看編輯室裏,靜蕩蕩的隻有幾張桌子,大時鍾正指著六點十分。隔壁的校對室內卻有幾位等著吃報館裏夜飯的校對先生在那裏有聲無氣地閑談。實在是太早了一些,正像他的同事彭先生常說的"還可以下兩盤象棋再動筆"。

但是各人的桌子上卻已經堆著許多信件。仲昭拿起了自己桌子上的一疊,把幾個油印的快郵代電擱開,就坐下來拆閱四五封寫著"本埠新聞編輯先生大啟"的來信。第一封是某公司的,很簡短的幾句,要求勿再披露他們的經理被綁的新聞;第二封是某工廠的事前預防,在說了一大段理由後,歸結於"所有敝廠工人罷工消息,千乞勿予登載,至紉公誼";第三封信寄自某路某公館,說是:"報載敝宅日前盜劫,損失現金二千元,並架去十八歲使女一名等等,全屬子虛;此後如續有謠傳,務請屏斥勿錄。"仲昭皺著眉頭,鼻子裏哼了一聲,隨手將那三封信撩在一邊,仰起了頭,看著天花板納悶。他不願意再看剩下的兩封信了,他可以斷定還是那一套"請勿"的老把戲。他想,每天總有這等樣的信好幾封,這也乞勿披露,那也務請屏斥,還有什麼好的新聞剩給第四版?盜劫,綁票,罷工,還不是很重要的新聞麼?這裏藏伏著一個根本的社會問題,這就是"全市的脈搏",這在社會意義上,比某要人坐汽車撞傷了鼻梁,委實是重要得多;然而前者的事主不願意聲張,後者的事主卻自己送來了連篇累牘的"碰鼻子"新聞。報館記者實做了"收發",絲毫沒有選擇新聞的自由。這就是新聞事業,這就是記者生活!仲昭不禁違反本心似的懷疑起自己的職業來了。

他又想起某公館的盜案來。因為是白晝搶劫至四小時之久,並且擄人,簡直開了盜案的新記錄,所以事後他親自去考察過;他親耳聽得事主的家裏人詳述強盜的人數服裝,以及他們的從容不迫的膽大的搜劫,可是現在來信卻倒說是"全屬子虛",是"謠傳"了!案情的嚴重和事主的太畏怯,都暗示著劫案的背後有一個重大問題;難道這也輕輕地放過,輕輕地諉之於謠傳麼?

仲昭愈想愈悶,懷疑的黑潮在他心裏鼓蕩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盼望立刻湧出一個親人在他麵前,讓他盡情訴說胸中的抑塞。然而沒有。編輯室裏隻有灰白色的四壁和啞口的家具,他拿起筆來,想把愁懷對他的親愛的陸女士發泄一下,但寫下兩三行,猛然一轉念,他又把信箋撕碎了。他悲痛地在心裏自責道:為什麼竟如此脆弱?一切困難阻礙該是早在意料中的,為什麼要懷疑失望?把這種脆弱的醜態給陸女士看,豈不是對自己的希望宣告了死刑!嗬,人生的路原來不如想像中那樣地平坦,隻有極懦怯的人才是隻看見了一塊尖石頭遂廢然思返;這種人是不配有憧憬的。看呀,陸女士的美麗的影子在前招引著呢!她是生活的燈塔!

仲昭不再胡思亂想了,決定等總編輯來時辦一個好交涉;他回複了輕快的心情,跑到校對室裏找那幾位校對先生閑談去了。

晚飯後,編輯室裏漸形熱鬧;除了第一版編輯主任,似乎一切人都已到齊。大時鍾打了八下,排字房也開始催稿了;但各位編輯含著香煙,架起了腿,盡管熱心地談論最近的大香檳票。仲昭已經發了通訊社的稿子,隻等幾個特約的專訪。第三版編輯一麵忙著談"香檳",一麵拿了大剪刀在外埠的快報上嗤嗤地剪材料。他有一個習慣——還不如說是他的辦事日程;八點以後剪外埠各報,九點以前發完,九點以後就不知去向,直到十一點半再來看看最後的一次快信郵差有沒有第三版的材料,他這一天的工作就此完了。

直到十一點以後,才聽說總編輯來了。當仲昭走進那總編輯室的時候,迎麵而來的一句話就是:

"仲翁,你的計劃書,我已經看過了,佩服佩服。可是要實行的話,我們還得從長討論,從長討論,那是和報館的經濟狀況有關係的。是不是?仲翁,經濟問題第一要顧到,第一要顧到。"

總編輯看著仲昭,笑吟吟地說;他的左手的兩個指頭夾住一枝香煙,右手從一堆舊信裏揀出一張紙來輕輕地揚著。仲昭認得這就是他的計劃書。

"添兩個外勤記者,似乎所費也不多?"

仲昭用商榷的口吻回答,就在近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不錯。假定每人月薪五十元,總共也不過一百元。可是,可是,仲翁,第四版是人們忽視的,忽視的;我們下這麼大本錢,費了許多心力,讀者也未必見好。是不是?前天有人介紹一個政治訪員來,尚且因為經濟關係把他謝絕了。"

仲昭的滿腔希望立刻萎縮一半;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總編輯把第四版視為無足重輕,犯不著多花錢。仲昭覺得這種心理比真真沒有錢更可怕,他須得先戰勝了這個不合理的成見。

"總編輯的話何嚐不是呢,"仲昭很嚴肅地說,"人們忽視第四版是個事實,但這是錯誤的事實,我們應該用力去校正的。我的改革計劃便是針對著這一點。本報現在適用新編輯法,把本天的重要事件都登入第一二版去了,留給第四版的盡是些本埠社會瑣聞,因此更難引人一看,但也因為這個原因,第四版非改革不可。我的計劃書裏說得很明白,第四版的中心材料:一是社會的動亂,包括綁票,搶劫,奸殺,罷工,離婚,等等;一是社會的娛樂,包括電影,戲劇,跳舞場等等。這相反的兩方麵都反映著現代生活的迷狂,是診斷社會健康與否的脈搏。可是眼前所有的這些材料,都不是特意搜探來的,是被動地受供給,而不是主動地去搜尋。所以隻覺得是一堆討厭的垃圾,沒有多大的新聞價值,更沒有半分的社會意義。自然這也難怪。一般本埠訪員並沒有什麼社會學的知識,又沒有尖利的眼光;他們看不見事件的背影,找不到事件的核心。我們現在要使這個垃圾堆放光彩,就不能專靠幾個老訪員,非用外勤記者不可了。我主張至少用四個外勤記者,就打算分配在四方麵,有係統有計劃地去搜集新聞。一個月以後,我們的第四版,便可以成為最有意義的現實社會的實錄。"

"哦,哦;你的計劃很不差,不差;我早已說過。但目前的困難問題是經濟能力問題,這是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是不是?"

總編輯半閉了眼說,仲昭的議論,顯然不能鼓舞他起來。

"那麼,第四版的改革問題,不必再提了?"

仲昭追進一句,很露著不高興的神氣。

"那個,遲早要仰仗大才的嗬,能改革,自然還是改革的好,遲早要仰仗大才的。我們慢慢地來籌劃罷。此刻,姑且維持原狀,是不是?"

總編輯敷衍著說,一麵把手指按在電鈴鈕上了。

"如果單是經濟為難,不妨把第四版的助理編輯裁了,騰出這筆錢來聘請外勤記者。我的工作加重些倒不要緊。"

仲昭表示了大大的讓步了。

"那也不必。"總編輯沉吟有頃,方才回答。"那也不必。為此打破了一個人的飯碗,也是怪可憐的。我們慢慢地另外想法罷。"

現在仲昭看了出來:根本問題還是總編輯不願意改革第四版,或至少以為改革是多事,所謂"慢慢設法"不過是搪塞而已。仲昭簡直有點生氣了。

"請編輯第一版的那位王先生來!"

總編輯回過頭去對進來的茶房說。

"近來常接外邊的信,要求不登某項新聞——今天就有五封,都是些綁票劫案和罷工的新聞。我們怎麼辦呢?"

仲昭轉了方向又問,雖然他料得到將有怎樣的答案。

"自然不登,免得多生枝節。是不是?"

"那麼,材料更加缺乏了。"

"這個不妨,不妨。反正各報都是一樣,都不會登的。登了反多麻煩。"

總編輯說時微微地一笑,似乎把自己的新聞辦到和別家報紙一樣就是莫大的成功,就是新聞事業的秘訣。

仲昭也苦笑著站起身來。總編輯接著又說:

"罷工新聞尤其要慎重登載。太登多了就有赤化的嫌疑,赤化的嫌疑。至於廠方自己來要求不登,當然更其應該不給披露了。"

仲昭隻點了點頭,就走了出來。他到今天方才知道總編輯的辦報宗旨是"但求無過",至多是但求不比別家壞;並且他們的對象也不是社會上的讀者,而是報界的同業;他們的新聞的使命不是對社會傳達消息,而是對別家報紙的比賽,為的是別家報上有這麼許多新聞,所以自己也不得不有,如果各報能夠協定了隻出一張空白,他們準是很樂意的罷?仲昭憤憤地想著,拖著一對腿,懶懶地走向編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