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青教書的學校裏舉行第三次的辯論會了。題目是曼青出的。一星期來,他為這件事很高興。他指導甲乙兩組的學生如何去搜集材料,又參預他們的演習,很忙了幾天。學生們的精神很好,又肯苦心預備,曼青預料這一次的成績一定比前兩次更好。
這一天上午,從清早到正午,曼青像跳舞師似的不曾停過腳。他剛到了甲組的學生處,乙組的學生又來找他了。他打電話給預約的評判員,請他們早些來;他又要督率校役布置會場。午飯後,一切都準備有成,專等三點鍾開會了。曼青這才在自己房裏伸伸腿,鬆一口氣,可是號房又來報"有客",他又巴巴地跑了出去。
來客是王仲昭,格外使得曼青高興;他笑吟吟地引著仲昭到了自己房裏,很愉快地說:
"仲昭,足有兩個星期不見麵了。實在忙得很。半年來第一次忙,也是半年來第一次心境愉快。青年真可愛。他們的精神真好。等一下你聽他們的辯論,你就知道了。所以,仲昭,我還是勸你也來幹教育事業。"
仲昭微微一笑,就坐在堆滿書籍的桌子前的一個藤椅裏,桌上的書籍,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似乎都是些曆史。一本英文書,攤開了平放著,書頁上有些藍色鉛筆的記號。仲昭翻過來看書名是《Primitive Culture》,一本研究初民生活的著作。
"你教的什麼功課?怎麼玩起這些老古董來了。"
仲昭把那書照原樣放著,看著曼青說。
"擔任的功課是世界史,"曼青替仲昭倒過一杯茶來,自己燃著了一枝煙,用力吸進一口,然後回答。"所以有時也要看看這些書找點材料。"他又吸進了一口煙,接著說,"本來請我教《三民主義》,我就覺得很為難,恰好學生不滿意前任的曆史教員,我就和他對調了。"
"你倒喜歡教曆史?"
"曆史也有曆史的難處,但無論如何說的全是事實,不至於睜開眼說謊。況且是世界史,參考容易,說話也自由。如果是中國近代史,我就不幹。第一是材料困難。照理,現代史的材料是報紙;但是中國的報紙,就沒有正確的史料的價值。仲昭,你是個報館記者,自然很知道報界的內幕。哦,近來,你的第四版新聞很有意思。"
"你說是很有意思罷,然而總編輯不滿意。"
仲昭很牢騷地說。這在曼青真是第一次看見,所以很有些詫異了。
"我本想辭職,"仲昭慨然接著說。"但一想辭職反是屈伏,是失敗,所以又取消了辭意。我現在還是韌幹,一點一點地來。但這幾天,第四版的編輯態度到底讓步了一些。"曼青很同情地點著頭。一句老話,"還是教育界好些,"已經衝到牙關,又被他捺住了;他覺得此時對仲昭說這個,便似乎是嘲笑他的失意了。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匆匆地跳起來往外走,一麵說:
"仲昭,你坐一下;我介紹一個人和你見見。"
"如果你還有事,也盡管請自便罷。"
仲昭隨口回答著,也站起來走到室隅的書架前看書名。這裏的書,大都是社會科學的,仲昭很熟悉。一本簇新的《Whether China?》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抽出來翻著目錄看,心裏機械地在想:中國,中國,倒在那邊呀?向左呢向右?有你中間的路麼?他放過了目錄,隨手揭到書尾,似乎想找出最後一章的結論來看,卻聽得曼青已然在門邊。仲昭下意識地回頭看時,不禁全身一跳。曼青身邊站著一位女士,那宛然是陸女士呀!
"朱近如女士。也是這裏的教員。"曼青微笑地介紹。
仲昭睜大了眼,疑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分明是陸女士,怎麼會姓朱?但是立刻他的疑團打破了;他聽得這位女士的聲音,他知道確不是陸女士而是另一個了。
"就是王仲昭先生麼?久仰!"朱女士含笑地說。
仲昭鎮定了心神,很客氣地周旋了幾句,同時在端詳這位朱女士的豐姿。他慢慢地看出來,雖然和他的陸女士極相像,卻有許多的不相同。兩位都是頎長,但陸女士似乎要更多一點娉婷的姿態;而在同樣的鵝蛋臉上,朱女士的鼻尖是顯然太尖銳了一點兒,嘴邊也沒有陸女士那樣的笑渦;彎彎的眉毛和略大的眼睛可說是二人的最相似之處,然而眉目間的表情卻又絕對不同了,朱女士有其柔媚,陸女士有其英俊;在眉尖的微微一蹙時,那差異就更大了,陸女士在此等時候所有的攝人的不勝幽怨的風韻,朱女士卻完全沒有,隻構成了平板的愁容。可是最大的分別還在嗓音。仲昭不解何以朱女士的嗓音和她的容貌竟如此不相稱,她那扁闊而略帶啞澀的口音即在柔和小語的時候也會引起沉重悒塞的不快感。
朱女士坐在仲昭對麵,把一個側形向著曼青;她很嫻熟禮節似的問起仲昭的近況,稱讚他編的報紙,時時把眼光掠在曼青的滿意的臉上。仲昭立刻看出來,這一對兒中間已有了相當程度的交互吸引了。
漸漸他們的談話引到了辯論會。仲昭不專對何人地漫然問道:
"可不是,我還沒知道今天辯論的題目是什麼?""今天的是:《世界第二次大戰將在何處爆發?》一個政治的曆史題。"曼青很高興地回答。"甲組是主在近東的,世界的火藥庫巴爾幹半島;乙組是主在遠東,謎樣的中國。這裏也就包含著最近濟南事件在國際政治上的影響了。"
"好題目,這一定是你的手筆了?"
仲昭說,眼光先向朱女士的很有禮貌的笑容一瞥,然後落在曼青臉上。
曼青很客氣地然而很得意地點著頭微笑。
"學生也都說這題目好呢,為的是材料豐富,範圍闊大,甲乙兩組都容易立論,他們不喜歡上次的題目——《清共的根本方法》;他們說想來想去隻有報紙上常見的幾句話,好像是無須乎辯論似的。"
朱女士很委宛地說,可是她的不作美的聲帶,使她的辭令減色不少。
"上次的題目就是前任曆史教員出的。"曼青看著仲昭說,然後又向朱女士遞去個微笑,補足了一句道,"今次的題目,他還是不讚成呢!"
"他有什麼理由不讚成?"
"那是故意和曼青立異,因為學生不歡迎他,卻歡迎曼青。"朱女士低聲加以說明。
"但是他的表麵理由卻說是太空!仲昭,這麼一個全世界人都在關心著的問題還說是太空,嚇!"
朱女士也附和著表示了概歎的意思。
"像這一類的人,現在極多,沒有一點遠大的眼光!"
仲昭接著說,心裏卻忽然的有了些妒意。他想:究竟曼青的運氣好些,能夠立刻戰勝了環境的困難,並且戀愛方麵也像是不久就可成功,雖然朱女士的人品也許比不上陸女士。他惘然翻著還在他手裏的那本英文書,似乎很熱心地要明白它的內容。
窗外有幾個人影閃動,隱約地還可以聽得低聲小語;大概是校中的學生。室內的兩個男子都沒有注意。但是朱女士卻感得局促不安,仿佛是被偵緝的逃婦。她的遊移惶惑的眼光注在曼青的臉上,似乎在說:"聽得麼?那是來窺伺我們的。"
此時曼青和仲昭又談著同學會方麵的事了。曼青以為曹誌方他們一群人的破裂是當然的事;他說他們除了各人都感得寂寞這一點是共通的,此外各人間滿是衝突,所以團結立社簡直是夢想。仲昭又提起了章秋柳。這個女性的名字很使朱女士注意。
"哦,哦,她也是一個怪人。"曼青沉吟地答著,隨即把話岔開,似乎是怕談到她。自從史循自殺那天他對於章秋柳有過一次幻想後,他心中就有了這句話:她是個怪人。最初,他還企圖去了解她,但後來見得要了解是全然地不可能,便怕敢想到她。現在呢,他自認是不應該再想到她了。他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早已從章秋柳那裏褪落,漸次濃現在朱女士的身上了。
似乎要印證他的感念,曼青下意識地向朱女士望了一眼,恰好和她的疑猜的注視相接觸。一種忸怩惶恐的意識立刻就來了。這是無理由的擾動,曼青自己也不明其所以然,隻是本能地覺得在這位長身玉立的女性前又想到章女士,是一件不應該的事——近乎褻瀆。
三個人意外地沉默著,像是已經說完了話。
窗外的人兒似乎已經走了,從大講堂傳來了喧嚷聲和掌聲。曼青看手腕上的表,正是一點四十分;他伸了個懶腰,起來說:
"還有一個多鍾頭。我們先到會場去看看罷。"
他們到了那足容二百人的大講堂時,本校的學生已經擠滿了,來賓也到的不少。他們三個在講台邊的一排特別椅子裏坐了,就有兩三個人踱過來和曼青閑談,無非是濟南事件怎樣,今天天氣倒好……一類的話。接著又來了一個四十來歲穿西裝的紳士,高聲地把許多半批評半恭維的話,擲在曼青臉上;他們一麵談著,一麵走到講堂的中部去了。仲昭覺得沒有什麼話可和朱女士閑談,便仰起了麵孔瞧會場中的標語,一會兒又瞧著會場裏的攢動的人頭。一個女子的婀娜的背影正在椅衖中間徘徊,吸引了仲昭的注意。他不禁心裏想:"怪了!怎麼今天看見的女子全有些像陸俊卿!"但現在那女子轉過身來了,她是章秋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