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己的辦事桌前,仲昭捧著頭默想。但是他不能想,耳朵裏的血管轟轟地跳著,發出各種不同的聲浪;這裏頭,有史循的冷徹骨髓的諷刺,有曹誌方他們的躁悶的狂呼,有張曼青的疲倦的低吟;這一切,很殘酷地在他的腦殼裏縱橫爭逐,很貪婪地各自想完全占有了他。似乎有一張留聲機唱片在他腦蓋骨下飛快地轉著,沙沙地放出各人的聲調;愈轉愈快,直到分不清字句,隻有忒楞楞的雜音。忽然,像是腦子翻了個身,一切聲音都沒有了,隻有史循的聲音冷冷地響著:人生是一幕悲劇,理想是空的,希望是假的,你的前途隻是黑暗,黑暗,你的摸索終是徒勞,你還不承認自己的脆弱麼?在你未逢失意的時候,你像是個勇者,但是看呀,現在你如何?你往常自負是實際的人,你不取太奢的希望,但是現在看呀,你所謂實際還不過是虛空,你的最小限度的希望仍不免是個夢!
仲昭抬起頭來,撮著嘴唇噓了口氣;同時把身子一抖,似乎想揮卻那個悲觀懷疑的黑影子。他自己策勵自己:我們的生命的線中本來有光明的絲,也有黑暗的絲,人生的路本來是滿布了荊棘,但是成功者會用希望之光照亮了他的旅途,用忍耐的火來燒淨了那些荊棘。又似乎在駁斥幻覺中的史循的議論,他想:世上何嚐有天生的勇者,都是鍛煉成的呀;眼前的小頓挫,正該歡迎。太如意的生活便是平凡的生活。太容易獲得的東西便不是貴重的東西。既然還不能一步一步地走,不如先走半步,半步總比不走好些。他又責備自己:一切本在意料中,何必如此神經過敏?你不是對於世事的蜩螗已經很能冷然處之而不悲觀麼?為什麼遇到自身上的小小阻礙就不能動心忍性?
這麼反省著,仲昭忍不住獨自微笑了;他覺得適才的煩擾太沒有理由,他應該再實際些,把理想再放低些,把他的改革第四版的計劃再縮小些,先走了這麼半步再說。總編輯並未決然反對,先做半步未必沒有希望。與其堅持原議,弄成一動不動,倒不如另作一個最低限度的改革計劃,求其實行。改革事業無論大小,都是性急不來的,隻好灰色些,一點一滴地設法。可不是麼?
從報館裏出來,仲昭又回複了他的輕鬆的心情了。他在涼爽的夜氣中回家去,一路上就在考慮如何縮小第四版的改革計劃,使成為總編輯看來也未始不可一試。他回到家裏,立刻就起草他的新計劃,直到午夜二時方才上床。
第二天,仲昭接到了陸女士的一封信,其中有這麼一段話:
……自從接到了十七日的信,我就天天盼望報紙上的新計劃;每天的報一到我手裏,我就先看第四版。但是每次隻有空的期望。第四版直到如今還未實行改革。仲昭,這是什麼緣故呢,難道你取消了你的計劃麼?我想來一定不是的。大概是進行上有什麼困難罷?你的主張,你的辦法,在我看來,都是很好,該不至於有人反對罷?
即使有些阻礙,我相信你的精神和毅力總可以把它們排除的。也許這十天來,你正在忙著這個呢!我盼望你的計劃早早實現。你說將來的幸福,全在你的事業有無成就;你不是說過不止一次,而且上次的信裏也有這句話的麼?我懂得你的意思呢!你這樣尊重我父親的意思,我是很感激的。不過父親也不是固執的人。他的,也是老人對於小輩應有的期望。仲昭,我相信你也是了解的。前天,父親回家了,我希望你能夠來我家一次,和父親見見。星期六此間有慶祝勝利的會,校中放假一天,報館裏想來也是休息的罷;你能不能在這一天來呢?……
仲昭把這信讀了兩遍,又拿到嘴唇上親著。多麼甜蜜的一封信呀,給他希望,給他力。雖然因為自己的新聞計劃不能立刻全部實現,有負心愛人的期待,不免使他悵然而又嚇然,但是一想到愛人是如何地信任著他的能力,便從心底裏發出驕傲的笑聲來了;雖然總編輯的冷淡的嘴臉不大好受,但是一想到愛人也灼見他的困難,那就已經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了。現在仲昭自覺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愉快地冥想著陸女士的春裝該是如何的輕豔,像她那樣玉立亭亭的身段,穿了薄綢的衫子,讓和風來吹揚她的襟袂,是多麼醉人呀!他又推想陸女士的父親,該是怎樣的一個老者,是溫藹的,抑是威嚴的?他匆匆地翻日曆,數著一張一張的紙片,一,二,三……離開陸女士約定的日期還有四天!不管報館裏是否有一天的休息,他是決定去了。他希望這四天並作一天過去,他又希望這四天長到像四年,以便他把第四版改革得十分完善,帶了這新成功去,作為贄見。
他決意要在這可寶貴的四天內,盡可能地刷新他的第四版的麵目。因為不耐煩等到晚上十一點,在下午二時他就找上了總編輯的家裏了。把隔夜做好的新計劃遞給總編輯看過以後,仲昭很安詳地說:
"這個新計劃的目的,就是想在報館的經濟能力的範圍內把第四版弄些活氣出來。依這計劃,外勤記者暫時可以不添;關於社會的動亂方麵的新聞,如綁案罷工之類,既然不便多登,我們就維持現狀,先用力來整頓社會的娛樂一麵的材料。目下跳舞場風起雲湧,讚成的人以為是上海日益歐化,不讚成的人以為亂世人心好淫,其實這隻表示了煩悶的現代人需要強烈的刺激而已。所以打算多注意舞場新聞。"
"很對,很對,不過太便宜了各舞場,代他們登義務廣告了。"
總編輯點著頭,徐徐噴出一口香煙,笑著說。
"還有離婚事件,近來也特別多;這又是一個重大的社會現象,很值得注意。但是除了涉訟的離婚案還有記載,此外登一條廣告宣告離婚的,可就沒有新聞上的記錄了。我們也應該據他們的廣告去探訪,給它詳詳細細登載出來。"
"這——也未始不可。然而總得謹慎,謹慎;免得惹人質問。"
"編輯上的細目,譬如材料分配,改換排式,變更字體,——我都寫在計劃書內,大概沒有什麼辦不到罷?""大致可以辦到,但是,"總編輯看著計劃書說,"你要用仿宋字和方體字的題目,卻有些為難。仿宋字要去買,價錢就不輕;方體字是現刻,如果用多了,報館裏隻有一個刻字人,又怕趕不及。字體一層,還是將來再換罷。"
仲昭料不到在這裏還有阻礙,但是他很聰明地不再堅持了。他已經取了讓步政策,從一步變為半步,現在便也不惜再慷慨些。
"還有一層,"總編輯又看著仲昭的計劃書,慢慢地說,"仲翁,你不是想按日登載各舞場的概略麼?這也是一種有用的係統材料,很好很好。可是你打算特約人來投稿,我以為大可不必。由報館給各舞場送一封通函去,請他們自己寫一點來,豈不是更方便麼?替他們鼓吹的事,難道他們不願意麼?如果請別人做,他們又要嫌記載不實,寫信來要求更正,很是麻煩,麻煩。"
仲昭睜大了眼,不解總編輯何以如此怕麻煩。他忍不住不說:
"我也知道請他們寫一點來,是輕而易舉,卻就怕的他們寫來的盡是些板板的官樣文章,沒有興趣,沒有價值。"
"寧可官樣文章罷。投搞而加上特約兩個字,那些投稿家又要奇貨自居了。究竟也不過是些平平常常的東西。"
總編輯說著把香煙尾擲在煙灰盤裏,似乎是斥去了那些投稿家。仲昭看著那香煙尾埋進了煙灰裏,覺得他的半步之半步的計劃又縮小了幾分之幾了。他抬起眼來看著總編輯的光油油的麵孔,仿佛看見那上麵有兩個大字是:"省錢!"他正想分辯他所特約的人未必趁火打劫,可是總編輯又接著說了:
"你的計劃書上又說起打算不登各商店送來的'新到各貨'的消息,以為沒有新聞價值;話何嚐不是呀,可是他們都在本報上有廣告,我們不能不應酬一下,現在姑且仍舊擠在第四版裏,待將來我們擴充半張'本埠增刊'時再移出來罷。"
仲昭的背脊骨冰冷了。他覺得總編輯的蠶食主義要把他的改革計劃連根齧斷了。他早已半步半步地退讓,現在似乎是退到無可再退了,他不得不作最後的堅持:
"那麼,第四版的地位就不夠了。既然不能不登,把他們移在報屁股上罷。這些原來是報屁股上的材料。"
"不能。報屁股上向來不登新聞,人家也未必願意。仍舊登在第四版,你把他們排在最後就是了。反正不是天天有的,大概不至於擠落別的材料。"
仲昭還想說這是材料純駁與否的問題而不是擠落的問題,卻見總編輯已經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笑著說:
"總而言之,你現在的計劃,比較地是有實行的可能了。我的意見,大致就是剛才說過的幾點——一時想著的,就隻這幾點;也許陸續還想出要商量的地方,今晚上再談罷。"
仲昭看來再爭也無益,含含胡胡地又敷衍幾句,便跑了出來。他本來預定見過總編輯後要到三四個地方去接洽投稿的事,現在倒覺得惘惘然無事可為了;特約投搞辦法既然通不過,難道他還要到四處去拉稿子麼?他站在路旁躊躇了一會兒,想到同學會去,又想去找張曼青談天,最後決定回家寫信給陸女士。
他並沒對陸女士說起他的困難。他是要留著麵談。況且,在事情尚未成功的時候,就向人家訴說艱苦,也似乎近於懦怯罷?在陸女士麵前,仲昭是決不肯這樣丟臉的。他是打算把第四版改革得像個樣子的時候,然後從頭細說他所遇到的阻礙,猶如一位將軍必得在既奏凱旋以後方肯發表他戰鬥中的危急的過程,並且喜歡把敵人吹得過分可怕,好襯托出自己的勇武善戰。而且抱定了"理想不要太高"的哲學,仲昭對於目前的第二次頓挫,卻也毫無感慨了。雖然自己的最低限度的計劃又被總編輯修改得更低,雖然半步政策已經降為半步之半步,但是潛伏在他血管裏的容忍的本能,已經使他覺得這第二次的失敗的打擊確沒有第一次那樣地敏感了。可以說他是已經習慣了失敗,也可以說他確是從失敗中磨煉出一些勇氣來了。他現在的自信則是:踏過了失敗的堆,一寸一寸地,一分一分地,他終有完全成功之一日;所不能無悵悵者,在四天後會見陸女士時,怕未必能帶了什麼成功去了。然而也不是絕無補救,他想;盡他的能力,該可以在短短的四天內先使第四版有一點特色。他可以到各舞場去走走,寫一點半批評半報告式的"印象記"——假定是"上海舞場印象記"罷;在這裏,他可以用他的銳利的觀察,縝密的分析,精悍的筆鋒,來吸引社會的視線。這個,既不用花錢,又不會引起人家來質問的麻煩,在總編輯方麵一定是無詞可借再來阻擋了。
當下仲昭很高興地先來支配自己的時間;從晚上八點鍾起算,八至十在報館裏編輯第四版,十至次晨三時巡遊各舞場,以後是睡眠,那麼"印象記"的寫作隻得放在次日下午了,"好罷,就這麼辦。"仲昭對自己說,一麵把新製定的時間表錄入懷中記事冊。
晚上八點到了報館,在同事們的架起了腿的高談聲中,仲昭埋頭在稿子裏,急匆匆地塗抹修改。他發了一個稿子,就向牆上的大時鍾望了一眼;他的手指運動著紅筆,心裏卻在布置他的巡遊各舞場的最經濟的路線。時間慢慢地過去,他桌上的稿子也慢慢地少下去,終於隻剩三四張廢稿了。九點五十分,他已經發了新聞次序單。他愉快地伸了個懶腰,又把預定的路線再想一遍,便站起身來,飄飄然出了編輯室。
"王先生!請慢走一步,有幾句話要和您說!"
這很低然而很沉著的喚聲,把仲昭止住在樓梯邊。仲昭回頭看時,原來是自己的助理編輯李胖子。仲昭疑惑是稿子上還有問題,可是這位小胖子氣噓噓地拉著他向會客室走,低聲地反複地說著一句話:
"王先生,有幾句體己話要對您說啦。"
在會客室坐定以後,李胖子把身子挪近了仲昭,堆出一臉笑容,簡直不讓仲昭開口,就低聲地鄭重地慢慢地說:
"王先生,您是全知道的啦,我是北方人,是啦,我是北方人,到上海來混一口飯吃。前清時代,我還是個貢生啦,不騙您,王先生,我真是貢生啦,可是,民國世界,翰林進士全都不中用,我這貢生,也就不用說啦。可憐我隻在這兒混一口苦飯。王先生,您是全知道的啦,我家裏人口多而又多,咳,……"
李胖子就像背書似的,把他家裏窘況滔滔滾滾地訴說出來,簡直沒有仲昭發言的餘地。仲昭十分不耐地聽著,心裏納罕,以為李胖子是發了神經病了;不然,就是要借錢。他看著表上已經是十點二十分,就硬生生地截斷了李胖子的話,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