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得到,是不是為了他的條子,要我們咱天下午在同學會談談?"
章秋柳微笑地說,先睃了徐子材一眼,然後又回眸看看龍飛。
"老曹預先和你商量過麼?"徐子材問。
"一定沒有的。"龍飛看見章秋柳搖頭,就搶著說,"王詩陶也說不知道。"
"你們也不要單怪老曹。大家都不管事,自然隻好讓他來獨斷獨行了。老曹這人是熱心的,不過太魯莽而已。龍飛,你尤其不配說話。你隻會在影戲院裏闖禍,你隻會演戀愛的悲劇,你隻會跟在王詩陶背後,像一隻叭兒狗;究竟她也不曾給你什麼好處!無怪老曹要罵你'太乏',想起來真不好意思呢。"
章秋柳說著仰起了頭,斜過眼去看著龍飛,用手指在自己臉上抹了兩下。仲昭和徐子材都笑起來。龍飛卻不笑,也沒臉紅,隻是淡淡地說:
"好,你盡管罵罷。好小姐,你再罵呀!我就喜歡你罵我,自然是因為你給我的好處太多了。"
徐子材簡直放聲狂笑了。章秋柳鼓起了兩個小腮巴,很生氣的樣子,可是嘴角邊尚留著一痕笑影。仲昭恐怕有更不雅的事出來,引起人家注意,不等他們再開口,就插進來很認真地問:
"究竟明天有什麼事?"
"知道他什麼事!"徐子材回答,冷笑了一聲,"老曹就是那麼亂七八糟的,他有什麼事呢,有什麼辦法呢?"
"我想你們總得把責任先來分配一下,各人都負了責,自然不至於甲埋怨乙浪漫不管事,乙又埋怨甲獨裁了。前些時候,老曹叫我頂個通信址;照現在這情形,如果有信來,我就不知道應該交給誰。"
"就交給章小姐罷,"龍飛半真半假地說,特別把"小姐"二字叫得很響。
"你也亂出主意來了!"徐子材極不滿意地嚷起來。"所以明天大家談談也是必要的,"仲昭接著說,"明天下午幾點鍾呢?"
"好像是三點鍾。"章秋柳懶懶地回答。"對於這件事,我老實有些厭倦了。沒有什麼意思。有時想想很高興,覺得是無可事事中間的一件事,有時便以為此種拖泥帶水的辦法,實在太膩煩,不痛快。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一點眉目!"
陰影掩上了他們的心,他們都不作聲了。
"幾乎忘記了!"章秋柳忽又大聲說,"仲昭,你的條件還沒履行呢!"
"你已經猜著了,何必再說。"
仲昭很狡猾地回答。忍不住的滿意的微笑又堆在他的嘴邊了。
"詳細情形呢?"
"將來你自然知道。"
徐子材和龍飛的好奇的眼光從仲昭臉上移向章秋柳,便匆匆地回過去再看著仲昭。龍飛正要開口,卻見仲昭已經站起來,對章秋柳說:
"明後天,我給你看一個照相。現在再會了。"
他又微微一笑,轉身便走;抄過路角的時候,還聽得章秋柳的笑音和龍飛的連聲的急問:"是不是戀愛?是不是戀愛?"
仲昭走出了公園,倒又感覺得無聊。太陽光已經頗有威力,微風也挾著窒息的熱意,寬闊的馬路又是耀眼般白;仲昭感得幾分躁熱了。他到公園門前路中間的電燈柱邊站著,向四麵望望,似乎為了辨認方向,又似乎為了選擇他的去路。電車疾馳的聲音從那邊霞飛路上傳來;隆隆隆,漸曳漸細,消失了。汽車喘氣著飛駛過去,啵,啵,放出一股淡灰色的輕煙,落在柏油路上,和初夏的熱氣混合成為使人暈眩的奇味。除了這些,一切是睡眠般的靜寂。公園門首的越捕,把警棍挾在腋下,垂著頭懶洋洋地靠在一棵樹幹上;那樣子,漫畫家見了是要狂喜地拔出筆來的。
仲昭噓了口氣,似乎想趕走那壓迫的沉悶。他向華龍路上慢慢地走去。這裏,菩提樹的綠蔭撐住了熱氣,仲昭覺得呼吸輕鬆了許多。各種雜念也像浮雲一般在他心上移動了。首先他想起了章秋柳所說的史循的失戀故事。"哦,因為失戀,所以消極悲觀,所以要自殺麼?"
他機械地想:"世間的女子大抵是奶油一樣的;遠遠地看去,何嚐不是莊嚴堅牢,可是你的手指一摸,她就即刻軟癱融解了。"他的身體微微一震,突然意識到剛才的思想太無賴,太辱沒了他的陸女士了;不是她也是個女子麼?"但自然也有例外。"他反駁似的安慰自己。可是他又想起了有人說過:"女子差不多是無例外地常常會愛上天天見麵的男子,即使這男子的人品並不算得高妙。女子又差不多是無例外地常常會失身於最膽大的能利用極小機會去擁抱她的男子,即使她意中另有理想的丈夫。"忽然一個幻象在他眼前一閃。他仿佛看見陸女士在前麵輕盈緩步,一個不認識的男子笑嘻嘻地跟著。"嗬喲!"仲昭輕聲喊起來,突然站住。小方磚的人行道已經走完,前麵橫著一條馬路。他略一躊躇,向右轉,又機械地運動他的腳。現在他愈想愈亂了。他覺得陸女士確有被人奪去的危險,他又自悔那天在嘉興和她遊煙雨樓時,曾有一個絕好的機會,為什麼不膽大一些,先付了戀愛的"定洋"。他又想起那天在陸女士家裏看見一個男子,好像麵目也還不討厭,並且是陸女士同校的教員;這個男子準定是天天追著陸女士不肯放鬆,像一個貪婪的蒼蠅一樣。
仲昭焦灼得幾乎要發狂了。他看見麵前有一輛人力車,就跨上去,機械地不自覺地說了一句什麼,便閉目仰後靠在車背上。
迎麵來的涼風,吹得他的綢領帶霍霍地飛舞,打在他的耳朵旁。仲昭睜開眼來,看見自己坐著一輛快跑的人力車,此時正走在一條寬闊的石子路上,兩旁卻是金黃的菜畦,他不禁怪聲叫起來了。
"這是什麼地方?"仲昭出驚地問。
"姚主教路哪!不是到火車站麼?徐家彙火車站?"
仲昭這才記起,坐上那人力車時,正昏昏地想著嘉興,大概是脫口說了"火車站"三個字,以至有此誤會。他自己笑起來了。
"弄錯了。回去!我要到望平街大英地界。"
"沒有照會。"車夫放下了車,搖著頭,氣咻咻地說。
仲昭把一個雙銀毫丟在車墊上,一言不發,就往回走,到路北的一根紅柱子下等候向北去的電車,他默然望著天空,心裏責備自己的太易激動,竟近於神經瞀亂。他冷靜地追憶剛才的思想和舉動,更加看輕自己了。他痛苦地自責道:無論如何,陸女士決不是那樣的輕浮的女子,自己未免過慮;但即使不幸而果如所臆度,那也是一個教訓,適足以增長自己的經驗,磨礪自己的氣魄,何必張皇自擾,一至於此!
這樣痛切地反省著,仲昭自視又頗偉大了;他覺得便是剛才的可笑的擾亂也成為品性發展時必要的過程了。
突然當當的鈴聲驚醒了他的沉思。一列電車停在路中央。仲昭下意識地動著腳步,卻見電車早又開走了。他略一遲疑,便也慢慢地跟在電車後麵,迎著半西斜的太陽光,走回家去了。
在他的寓處,有兩封信等候他:一封是曹誌方的,請他明日到會;又一封是張曼青的,說是下星期二他的學校內有學生的辯論會,請仲昭去參觀。仲昭隨手把兩封信擱在一邊,在房裏踱了幾步,然後拿起一本《求闕齋日記》躺在藤椅上看著。這部書是陸女士的父親的贈品,仲昭本來不以為奇,但現在卻覺得很有意思,一直看到電燈放光。
仲昭到了報館裏,就看見辦公桌上有總編輯的一個字條:"新聞發完後,務請少待,有話麵談。"似乎早已料著是什麼事,仲昭得意地微微一笑。而坐在對麵的助理編輯李胖子,大概先已看過這個字條,並且也像是猜度到為的是什麼,時常睒著半隻眼偷看仲昭的臉色。
仲昭專心編稿子,並沒理會李胖子的怪樣子。可是,到十一點後會見了總編輯,仲昭方始恍然於李胖子的怪相是有原因的。總編輯的"務請少待,有話麵談",卻不是仲昭所想像的好消息——第四版的改革,而是不滿意於仲昭最近的編輯方針。當下總編輯很客氣,然而很堅定地說:
"近來第四版的新聞很有趣味,很有趣味。但是,仲翁,似乎有點兒那個——有點兒……哦,態度上欠嚴肅,是不是?報紙總是報紙;不是;大報的本埠瑣聞欄總還是大報,不是小報,仲翁,是不是?聽說外邊很有議論。仲翁,那些話,你自然聽不到的。外邊流言的出發點自然是妒忌,妒忌。可是——近來外國人和中國官廳都認真查禁《性史》和淫書,有幾家小報也受了影響,我們得格外謹慎,及早檢點檢點。是不是?"
"外邊的議論是怎樣的呢?我竟完全不知道。"
仲昭故意追問,雖然他猜想得到如果外邊當真有議論時,該是一些什麼話。
"他們自然是妒忌,妒忌。"總編輯擠細了一對多肉的眼睛,把下顎一縮,幹笑著回答。"不過,話也說得有理,我們應當擇善而從;是不是?他們說,我們的第四版成了性欲版。有人還做了個統計,據說,最近五天內,第四版的新聞共有六十三則,六十三則,性欲的占了六十四則,六十四則;嚇,六十四則,據說是某天的新聞中間排了條廣告,也是性欲的,哈,哈。仲翁,你倒留意計算一下看。"
"那真是誣蔑了!"仲昭奮然說,"每天都有別的新聞,怎麼好說全是性欲的!況且,新聞是新聞,不是我們憑空捏造的。"
"自然外邊人是言之過甚。但是,空穴來風,仲翁,你也是太登多了。以後總得注意。"
仲昭默然。總編輯取一枝香煙來燃著,微仰起頭噴出一圈一圈的白煙。仲昭覺得這些煙圈每一個裏有著李胖子的圓臉,低能的,卑鄙的,然而有一雙沾沾然自足的幸災樂禍的眼睛,似乎常是在說:"哦,你能幹人,也有這麼一個筋鬥呀!""多登是事實,"仲昭慢慢地說。"但也不是隨便多登,我是有用意的;既然人家不了解,我來做一段文章解釋一下罷。""那個不妥!"總編輯幾乎跳起來說。"文章的措辭便很為難;語氣重些呢,像是和外邊人鬥氣辯駁了,輕些呢,又類乎自己認錯。仲翁,對於這一類事,最巧妙的方法是靜以處之,隻要從今天起把性欲的新聞少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