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2(2 / 3)

"將來的事,誰也料不定,但我們總是從樂觀方麵著想的。也許五六年內,局麵會好些;如果壞些,而且壞到我也拖不下去了,那麼,接替我的責任的,還有這個孩子。"

"你這話亦就等於自慰而已。我永遠不想將來,我隻問目前應該怎樣?必須怎樣?我是不躊躇的,現在想怎麼做,就做了再說。我勸你下決心,打掉這個還沒成形的小生命罷!"

章秋柳很激怒地說;她的眼光裏有一些獷悍的顏色,很使人恐懼。

王詩陶低了頭,沒有回答。她也想到一些沒出息的念頭。比如:將就著嫁了一個隨便什麼人,依賴他的經濟供給,把孩子養大,自然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然而,能夠供給她經濟要求的男子一定不是屬於她的窮朋友的一夥的,思想上一定有衝突,她的意見和理想一定不被尊重……於是她又覺得還是把孩子打掉,海闊天空去過奮鬥的生活,她歎了口氣,惘然說:

"兩全的事,是沒有的;多盤算的結果,或者竟是一步不能走。"

章秋柳微微一笑,站起來伸一個懶腰。暫時的沉默。

"秋柳,近來你做些什麼?因為這病,我和你不見也就十多天了。"

王詩陶勉強振起精神說。

"嚇,正所謂賤體粗安,乏善足陳。你還有高遠的誌向,將來的希望,我是什麼都不要,什麼都沒有。理想的社會,理想的人生,甚至理想的戀愛,都是騙人自騙的勾當;人生但求快意而已。我是決心要過任心享樂刺激的生活!我是像有魔鬼趕著似的,盡力追求刹那間的狂歡。我想經驗人間的一切生活。有一天晚上我經過八仙橋,看見馬路上拉客的野雞,我就心裏想,為什麼我不敢來試一下呢?為什麼我不做一次淌白,玩弄那些自以為天下女子皆可供他玩弄的蠢男子?詩陶,女子最快意的事,莫過於引誘一個驕傲的男子匍匐在你腳下,然後下死勁把他踢開去。"

說到這最後的一句,章秋柳提空了右腿,旋一個圈子,很自負地看著自己的嫋娜的腰肢和豐滿緊扣的胸脯,她突然抱住了王詩陶,緊緊地用力地抱住,使她幾乎透不出氣,然後像發怒似的吮接了王詩陶的嘴唇,直到她臉上失色。"詩陶,你說!"章秋柳銳聲呼,"我們兩個連合起來,足可顛倒所有的男人!"

於是她放開手,把自己擲在王詩陶的床裏,攤開了兩臂,一句話也沒有了。

王詩陶隻在那裏發怔。從章秋柳那幾句話,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她走到床前坐下,很鄭重地說:

"秋柳,你知道趙赤珠的事麼?"

章秋柳閉著眼搖頭。

"她已經實行了你剛才說的話;她做過——淌白。"

"什麼!有了同誌!"章秋柳跳起來很興奮地喊。

"但她是另一原因,另一動機,她是為貧窮所驅使。"

章秋柳很失望似的笑了一笑,又躺了下去;她料不到一個極好的題目卻隻有如此平凡的內容。但王詩陶顯然沒有懂得她的意思,仍舊接下去說:

"她和她的愛人窮到半個銅子都沒有了,又找不到職業;赤珠便想出這個極自然的辦法來。她說:主張是無論如何不變的,為的要保持思想的獨立,為的要保留他們倆的身體再來奮鬥,就是做一二次賣淫婦也不算什麼一回事。"

"不算什麼一回事!"

章秋柳跳起來抓得了王詩陶的手,很讚許地說。

"我聽她說,我幾乎要哭了;她這態度是可敬的,然而究竟太慘了。她的行為,雖然在理性上可以自安,但在感情上,我就不懂得她怎麼能夠不痛苦呢?可是我始終佩服她的忠於主義,她的犧牲精神。"

王詩陶說到後來的幾個字,聲音非常低,她輕輕地把麵頰靠在章秋柳的肩頭,身體微微地顫動了。

"為什麼要痛苦呢?"章秋柳奮然說,"她有極光明的理由做她的行為的後盾,她有極堅固的道德上的自信,她是決不會感得痛苦的。隻有彷徨動搖的人,在矛盾悔恨中過生活的,才會感到痛苦。"

"那麼,你也會——做這件事?"

王詩陶昂起了頭,細看著章秋柳的麵孔,遲疑地說。

"我的脾氣不同。我如果到了這境地,我是要打死了幾個敵人,然後自殺!"

"那麼,在你看來,為了一個正大的目的,為了自己的獨立自由,即使暫時賣淫也是可以的,合理的,道德的,是不是?"

"是!隻要她能夠堅決地自信!"

王詩陶微喟了一聲,頹然倒在床裏,再沒有話了。她心裏很痛苦地承認章秋柳的話是對的。

初夏薄暮的飄風從窗外吹來,翻弄著牆上的日曆。王詩陶住的是人家的亭子間,很小很低,單是那張頗為闊大的木床已經占了一半地位。章秋柳向窗前的小桌子看了一眼,就立起來說:

"明後天再來看你。如果你有什麼困難,我一定幫忙。"

章秋柳回到自己的寓處後,心裏的悒悶略好了幾分,但還是無端地憎恨著什麼,覺得坐立都不安。似乎全世界,甚至全宇宙,都成為她的敵人;先前她憎惡太陽光耀眼,現在薄暗的暮色漸漸掩上來,她又感得淒涼了。她暴躁地脫下單旗袍,坐在窗口吹著,卻還是渾身熱剌剌的。她在房裏團團地走了一個圈子,眼光閃閃地看著房裏的什物,覺得都是異樣地可厭,異樣地對她露出嘲笑的神氣。像一隻正待攫噬的怪獸,她皺了眉頭站著,心裏充滿了破壞的念頭。忽然她疾電似的抓住一個茶杯,下死勁摔在樓板上;茶杯碎成三塊,她搶進一步,踹成了細片,又用皮鞋的後跟拚命地研砑著。這使她心頭略為輕鬆些,像是已經戰勝了仇敵;但煩躁隨即又反攻過來。她慢慢地走到梳洗台邊,拿起她的卵圓形的銅質肥皂盒來,惘然想:"這如果是一個炸彈,夠多麼好呀!隻要輕輕地拋出去,便可以把一切憎恨的化作埃塵!"她這麼想著,右手托定那肥皂盒,左手平舉起來,把腰肢一扭,摹仿運動員的擲鐵餅的姿勢;她正要把這想像中的炸彈向不知什麼地方擲出去,猛然一回頭,看見平貼在牆壁的一扇玻璃窗中很分明地映出了自己的可笑的形態,她不由地心裏一震,便不知不覺將兩手垂了下去。

——呸!扮演的什麼醜戲呀!

讓手裏的肥皂盒滑落到樓板上,章秋柳頹然倒在床裏,兩手掩了臉。兩行清淚從她手縫中慢慢地淌下。忽然她一挺身又跳起來,小眼睛裏射出紅光,嘴角邊浮著個冷笑,她恨恨地對自己說:

"好!你哭了。為了誰,你哭?王詩陶哭她的愛人的慘死,哭她的肚子裏的孩子的將來。然而你,章秋柳,你是孤獨的,你是除了自己更無所謂愛,國家,社會,你是永遠自信,永遠不悔恨過去的,你為什麼哭?你應該狂笑,應該憤怒,破壞,複仇,——不為任何人複仇,也是為一切人複仇!丟了你的舞扇,去拿手槍。"

於是,她托著下頦很迷惘地想這樣想那樣,雜念像泡沫似的一個一個漾出來又消滅,消滅了又漾出來;從激昂的情緒一步步轉到了悲觀消沉,突又跳回到興奮高亢。終於她屈服似的歎了口氣,痛苦地想道:"完了,我再不能把我自己的生活納入有組織的模子裏去了;我隻能跟著我的熱烈的衝動,跟著魔鬼跑!"

然而無名的憎恨依然支配她。煩躁依然啃齧她的心。無理由地出氣似的把上身的小衫倒剝下來,她就翻身向著牆壁躺下了。恰在此時,一個人闖進來,氣咻咻地嚷著:

"真是,那些混蛋,混蛋!"

章秋柳聽出聲音來,知道還是那個曹誌方。女性的本能的自覺,使她心裏一跳,隨手拉過一條線毯來遮過了上半身。房裏光線很暗,曹誌方並沒理會到章秋柳的狀況,隻顧坐下來發牢騷。顯然是他後來的趕熱鬧或客串,大概又碰了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