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來回述這些瑣屑的事情,並不想借此來辯解自己的沒有寫好乃不是自己之過。自知之明,向來還有一點(這應當感謝我的故世已久的母親在我童年時對我的教育)。我回述這些瑣事,用意隻在說明:當我有了可能修改舊作的時候,我卻又有另一種的矛盾心理。這就是當一九五四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打算重排這三本的時候,曾建議我修改其中的某些部分;那時候,我覺得不改呢,讀者將說我還在把"謬種流傳",改呢,那就失去了本來麵目,那就不是一九二七——二八年我的作品,而成為一九五四年我的"新作"了。這"矛盾"似乎頗不易解決。當時我主張幹脆不再重印,但出版社又不以為然。如果我采取了執中方法,把這三本舊作,字句上作了或多或少的修改,而對於作品的思想內容,則根本不動。至於字句上的修改,《幻滅》和《動搖》改的少,僅當全書的百分之一或不及百分之一,《追求》則較多,但亦不過當全書的百分之三。三本書原來的思想內容,都沒有改變,這是可以和舊印本對證的。這樣修改後,也印行了三年。現在,出版社有出作家們的"文集"的計劃,把我也算一個,而且又向我提議:《幻滅》等三書的修改部分是否可以回複原狀?這一次,我很快就決定了答複:不必再改回去了!用意不是掩飾少年時代作品的疵謬,因為一九五四年那次的修改本來沒有變動原來的思想內容。用意乃在表示:我認為一九五四年出版社的建議(特別對於某些章段中的描寫),基本上是對的;過去我這樣認為,今天我還是這樣認為。
我對於《幻滅》等三書有過自我批評,見於一九五一年出版的《茅盾選集》的自序。這篇自序現在收進這個文集的第二卷,作為附錄。
茅盾 一九五七年十月三日,於北京
補充幾句
《幻滅》、《動搖》、《追求》等三書,一九三○年初改由開明書店出版時,即合為一冊,總名曰《蝕》,前有照片,發型為分頭,臉微向左側,又有一"題詞",刊於扉頁。"題詞"全文如下:
這三篇舊稿子是在貧病交迫中用四個月的工夫寫成的;事前沒有充分的時間以構思,事後亦沒有充分的時間來修改,種種缺陷,及今內疚未已。
現在仍無奈何以老樣子改排重印,對於讀者,不勝歉然;命名曰《蝕》,聊誌這一段過去。
生命之火尚在我胸中燃熾,青春之力尚在我血管中奔流,我眼尚能諦視,我腦尚能消納,尚能思維,該還有我報答厚愛的讀者諸君及此世界萬千的人生戰士的機會。
營營之聲,不能擾我心,我惟以此自勉而自勵。
這是《蝕》的開明初版,我手頭有的開明第十版已無此照片和題詞。
我將《幻滅》等三篇合為一卷而題名曰《蝕》,除了上麵"題詞"中講到的意思,尚有當時無法明言的:意謂一九二七年大革命的失敗隻是暫時的,而革命的勝利是必然的,譬如日月之蝕,過後即見光明;同時也表示我個人的悲觀消極也是暫時的。
《幻滅》等三篇題目都是人的精神狀態,總名為《蝕》,則為自然現象,正像繼《蝕》而寫於日本的《虹》這題名也是自然現象,一九三二年筆寫的《子夜》這題名也是自然現象。
茅盾 一九八○年二月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