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不要因為是在船上,就認為室內的空間一定很小。周武所在的這處外廳就很寬敞,長寬各三丈有餘,一張主座兩排客席,背後一麵碩大的四聯錦繡屏風,左右兩邊各開八扇落地景窗,清涼濕潤的風兒穿堂而過,說不出的舒適愜意,若不是腳下微微有些搖擺,幾乎和真正的府邸前廳沒什麼不同。
“周武!石門灣的關防路引可曾辦妥了麼?”周雨婷問著話兒,從屏風後轉出倩影。
周武循聲望去,眼睛都直了。隻見她身穿一領鵝黃色的曲裾深衣,邊走邊束腰帶,滿頭青絲濕漉漉地披在肩上,水珠兒自發梢顆顆滴落,隨著她的腳步,在紅木地板上串成一條蜿蜒水線,身後更帶出大片氤氳霧氣。
顯然,周雨婷正在沐浴,可一聽周武回來,竟是立刻起身接見,心中的急切不言而喻。
這時,背後追出兩個丫鬟,“哎呀,小姐,您還沒梳頭呢。”另一個叫道:“小姐!鞋!鞋!”
“放肆!”周雨婷曆來不是什麼好脾氣,連日來更是愁思滿懷,心緒難寧,偏偏鈴兒又不在身邊,連個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心情本就糟糕透頂,此刻更是惱羞成怒。心中暗恨:我裙子長,旁人哪看得出有沒有穿鞋?你這一喊豈不揭我老底。要是鈴兒在這,她哪會這般不曉事兒?
她粉麵含怒,鳳目流威,啪啪各賞了一耳光,喝道:“大呼小叫的做甚麼?有沒有規矩?都給我退下!罰跪!”
“是,小姐息怒,婢子知錯了。”兩個丫鬟連聲告罪捂臉而逃,卻又被她叫住,“回來!簪子拿來,鞋放下!”
周武險些笑出聲來,感情小姐不僅沒梳頭,還光著腳丫亂跑,難怪丫鬟發急了。小姐這性子還真是嚴峻,闔府上下,唯獨家主和鈴兒見過她笑臉,就連三爺都沒好臉子看。
不及細想,周武是個伶俐人,他情知小姐此刻正心焦如焚,趕緊行禮答道:“小姐放心,已辦妥了。”
說著,他從懷裏摸出根絹軸,呼啦攤開,寥寥數十行字,鈐了一長串兒關防印記,最後一枚章子紅泥正新,顯得格外鮮豔。
周雨婷一眼瞟過,滿意地點點頭,“果然還得你親自跑一趟,換了旁人,我可真沒法放心。”
聲音很好聽,可吐詞卻有些含糊。因為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毫無形象地將一支碧玉簪子咬在嘴裏,雙手隆起秀發,三兩下一盤,發簪熟練地挑、滾、翻、插,簡易的三疊雲鬢立刻成型,雖不規整,倒也顯得幹淨利落。
她手上忙活,下盤卻也沒閑著,但見裙裾微動,嬌軀搖晃如柳,顯然是在暗地裏蹬鞋,平白給人無限遐想。男人的臉女人的腳,那該是怎樣一雙纖秀精致的玉足啊。
這番與高貴文雅絲毫沾不上邊的舉動,落在周武眼裏,心中感觸良多:自那天起,小姐真像變了個人似的。真是急瘋了,換了從前,她哪肯這般裝容不整,披頭散發的見人?
收拾停當,周雨婷往主座上盈盈一坐,雖是清湯掛麵,可渾然天成的絕美容顏,帶著新浴之後的嫣然潮紅,無需修飾依然美得驚心動魄。
“韃子沒起疑心吧?”
周雨婷籠裙危坐,輕語動問。刹那間,優雅從容的儀態、矜持端莊的氣質瞬間附體,整個人有如一朵精雕細琢的玉蓮,又如冉冉離水的芙蓉,清新動人,素雅高潔。前後判若兩人,看得周武目眩神迷,如癡如醉。
周雨婷見他這般模樣,秀眉一聳,墨玉珠子般的明眸豁然瞪起,櫻唇微啟,卻破天荒的沒有出言喝斥。
周武自知失禮,他趕緊低下頭,心中暗道:果然是變了!要是換了以前的小姐,少不得要挨上一頓訓斥,如今瞪一眼就算完了。可見,自打平了內亂,自己在小姐心目中也算有了些分量。
他心情大好,笑道:“五十兩蒜條金一擱,那漕運使連親爹都不認得了。況且咱們打得是援建運河的旗號,這可是天大的功勞,量他也不敢為難使壞。”
“好!”周雨婷拍案而起,素手一揮,“傳令升帆!全速前進!以最快速度通過石門灣!”
“是!小姐!”周武應命而去。
偌大的廳堂隻剩周雨婷孤單的身影。明媚的陽光照耀進來,璀璨輝煌的光線堪堪停在她腳邊,室內空間被整齊地分割成兩個世界。
陰影中,她挺直玉立的身子一點點地萎縮,最終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一張疊得平平整整的紙條自袖中摸出,小心地攤開,這是劉楓的明文回信。
周雨婷玉容不動,默默呆看。皓如素玉的雙手漸漸攥緊,晶瑩剔透的淚珠無聲滴落,打濕了紙上四個怪異潦草的漢字:“生死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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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寨的牆頭上,劉楓錦袍鐵甲,腰紮角帶,發束銀冠,肅立不動,眼望前方集結的狄軍方陣,皺眉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