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天黑得格外早,劉楓從永寧公府出來,未到飯點卻已是夕陽消融暮色初現,太陽都還沒完全落山,一輪淡月已急不可耐地懸上了蒼穹。此番造訪武氏,劉楓了卻老大一樁心病,隻覺周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暢通泰,於是揮退了暖轎,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在回宮的大路上。楊天返也是個機靈鬼,自然不會掃興,笑嘻嘻隨在身後,一眾侍衛都遠開丈許綴在後頭,君臣幾個就要這麼晃回去。
走著走著,天漸黑了。這是個月小風高的冬夜,此處官邸比鄰自然不比尋常坊市,乃是鬧中取靜的雅處,街上空蕩蕩靜謐無人,各府都懸起了燈籠,兩側黛瓦白牆高豎,一條道直通到夜色裏去,便顯得有些森森迫人。
在這樣的昏暗與寂靜中,兩側隱約透出暗紅的燈光,映著牆頭那一叢叢在風中瑟瑟發抖的紅柳,風搖影動,變幻莫測,給人一種“寒冬冷月夜歸人”特有的淒涼、晦暗、蕭瑟、甚至不安的感覺,讓人想家,想快點回家。
此情此景,大有“路上行人欲斷魂”的味道。劉楓也漸漸沒了“踏雪無痕,漫步歸家”的雅興,腳步漸滯。楊天返正覺奇怪,忽然皇帝沒頭沒腦來了句:“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快四十年了。——朕,老了。”
皇帝陛下的這番感慨來的突然,這副頹態更加令人驚心!楊天返怔了片刻,一時拿不準聖意也沒個說法,可皇帝講話又不能不應,心想“頌聖”總沒錯的,於是忙低下頭去,搜腸刮肚地賠笑恭維起來。
“陛下可不能說老!您戎馬半世,也是功高蓋世,驅胡虜,定乾坤,文武謨烈,千古一帝!——微臣鬥膽,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兒,先帝爺在您這個年紀的時候,才剛起兵還沒闖出名堂呢,陛下卻已馳誌六合、席卷八荒、坐擁天下十餘載!且是未及不惑,正是春秋正富好時候!常言道:聖君臨朝神靈護佑!您又修身練武龍體強健,聖壽延綿百齡可期啊!勵精圖治大展雄風的時候還長著呢!何以言老呢?”
這一通好說,馬屁滿天飛,楊天返心裏暗暗得意地想:娘親凶神惡煞地逼我多念幾本書,果然是有道理的!
奈何那麼多的吉言佳語,劉楓卻隻聽進去一句話!
“神靈護佑?嗬嗬,你說朕是神靈護佑?”
冷不防劉楓開口的同時忽然止步,紮根似的一下釘在原地。結果,心不在焉的小夥兒一頭撞在皇帝背上!然後……他像撞到了一座山!很不幸地遭受了衝力反彈,哎呦一聲,一個屁股蹲兒坐在了地上。鼻子那個酸呐,眼淚也忍不住要流下來了。心中不解:一句“神靈護佑”不過尋常吉利話兒,如何引得陛下心緒激蕩如此動容?
未及細想忙先謝罪,慌叫一聲:“微臣衝撞聖駕,請陛下恕罪。”良久無聲,不罵也不恕,楊天返抬眼偷瞧,卻見皇帝頭也沒回,也不說話,正負手仰麵癡癡望著天空。
天上有什麼?
小夥兒趕緊也抬頭往上看,隻見夜幕如墨,星月無光,稀稀疏疏點綴在夜空中,神秘,深邃,迷離又朦朧。
天上……什麼也沒有啊!
心中納悶,耳邊卻傳來皇帝自嘲的笑聲,接著便是一聲無奈、甚至是無助的歎息:“從前,或許神靈護佑。如今呢……天道不公,神靈也要過河拆橋啊!”
楊天返一臉納罕地半張著嘴巴,眨眨眼睛,他真心沒聽懂。
恰在這時,左側牆內傳來一陣爭吵,卻是一男一女起了爭執,似是邊吵邊靠牆邊來,牆外聽得格外分明,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真是想不聽也不行啊。
“不行!這個家好歹是我做主!我說了算!——明日,明日就叫兒子請辭,再不濟也要外調到邊關上去,就這麼定了!”
“定什麼定?有你這麼當爹的麼?人家都望子成龍,鑽頭覓縫地往京師裏送,你倒好,兒子爭氣有出息,你自個兒往外趕?!這是什麼道理?”
“女人見識!——也不看你我身居何職?兒子身居何職?敢不避諱麼!?”
“避諱什麼?你我一沒擅權私任,二沒行賄說項,這是陛下自要用他,這官做的堂堂正正!有啥大不了的!?”
“從前自然使得,可如今朝局複雜,形勢迥異,這個節骨眼兒上,堂堂正正也要避諱!”
“不行!你說破天去我也不聽!——你要打發兒子走,先過老娘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