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魚(1 / 3)

天已亮了。

那四間艙房的門,始終是關著的,既沒有人走進去,也沒有人走出來,更聽不到說話的聲音。

胡鐵花一直坐在梯口,盯著這四扇門。

他整個人都仿佛變得有些癡了,有時會微笑著,像是想到了什麼很開心的事,有時忽然又會皺起眉,喃喃自語:“會不會是她?……她看到了什麼?”

第一個走出門的,是張三。

在水上生活的人,就好像是魚一樣,活動的時候多,休息的時候少,所以起得總是比別人早。

他看到胡鐵花一個人坐在樓梯上,也怔了怔,瞬即笑道:“我還以為又不知道到哪裏去偷酒喝了,想不到你還這麼清醒,難得難得。”

胡鐵花道:“哼。”

張三道:“但你一個人坐在這裏發什麼怔?”

胡鐵花正一肚子沒好氣,幾乎又要叫了起來,大聲道:“你打起鼾來簡直就像條死豬,而我又不是聾子,怎麼受得了?”

張三上上下下瞧了他兩眼,喃喃道:“這人隻怕是吃錯藥了……有些女人聽不到我打鼾的聲音,還睡不著覺哩。”

他手裏提著臉盆,現在就用這臉盆作盾牌,擋在麵前,仿佛生怕胡鐵花會忽然跳起來咬他一口似的。

胡鐵花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擋錯地方了,為什麼不用臉盆蓋著屁股?我對你的臉實在連一點興趣也沒有。”

張三道:“你倒應該找樣東西來把臉蓋住才對,你的臉簡直比屁股還難看。”

話未說完,他已一溜煙逃了上去。

跟著走出來的是楚留香。

他看到胡鐵花一個人坐在那裏,也覺得很驚訝,皺著眉打量了幾眼,才道:“你的臉色怎麼會這麼難看?”

胡鐵花本來已經火大了,這句話更無異火上加油,臉拉得更長,道:“你的臉好看!你真他媽的是個小白臉。”

楚留香反而笑了,搖著頭笑道:“看起來我剛好又做了你的出氣筒,卻不知是誰又得罪了你,還是張三?”

胡鐵花冷笑道:“我才犯不著為那條瘋狗生氣,他反正是見人就咬的。”

楚留香又上上下下瞧了他兩眼,沉聲道:“昨天晚上莫非出了什麼事?”

胡鐵花用力咬著嘴唇,發了好一會兒呆,忽然拉著楚留香跑上甲板,跑到船艙後,目光不停地四下搜索,像是生怕有人來偷聽。

胡鐵花說話一向很少如此神秘的。

楚留香忍不住又問道:“昨天晚上你究竟瞧見了什麼事?”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什麼也沒有瞧見,隻不過瞧見了個鬼而已。”

他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倒真像是撞見了鬼。

楚留香皺眉道:“鬼?什麼鬼?”

胡鐵花道:“大頭鬼,女鬼……女大頭鬼。”

楚留香忍不住要摸鼻子了,苦笑道:“你好像每隔兩天要撞見一次女鬼,看上你的女鬼倒真不少。”

胡鐵花道:“但這次我撞見的女鬼是誰,你一輩子也猜不到。”

楚留香沉吟著道:“那女鬼難道我也見過?”

胡鐵花道:“你當然見過,而且還是很老的老朋友哩。”

楚留香笑了笑,道:“總不會是高亞男吧?”

胡鐵花道:“一點也不錯,就是高亞男。”

楚留香反倒怔住了,喃喃道:“她怎會在這條船上?你會不會看錯人?”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我會看錯她?!……別的人也許我還會看錯,可是她……她就算燒成灰,我也認得的。”

楚留香沉吟著,道:“她若真的在這條船上,枯梅大師想必也在。”

胡鐵花道:“我想了很久,也覺得這很有可能,因為她們的船也沉了,說不定也都是被原隨雲救上來的。”

楚留香道:“而且,她們的目的地也正和原公子一樣。”

胡鐵花道:“那老怪物脾氣一向奇怪,所以才會整天關著房門,不願見人。”

楚留香慢慢地點了點頭。

胡鐵花道:“原隨雲想必也看出她的毛病了,所以才沒有為我們引見。”

楚留香忽然道:“她看到你,說了什麼話沒有?”

胡鐵花道:“什麼也沒有說……不對,隻說了一句話。”

楚留香道:“她說什麼?”

胡鐵花的臉居然也有點發紅,道:“她說,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對。”

楚留香又怔了怔,道:“母老虎?……母老虎是誰啊?”

胡鐵花苦笑道:“你看誰像母老虎,誰就是母老虎了。”

楚留香更驚訝,道:“難道是金靈芝?”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其實她倒並不是真的母老虎,她溫柔的時候,你永遠也想象不到。”

楚留香盯著他,道:“昨天晚上,你難道跟她……做了什麼事?”

胡鐵花歎道:“什麼事也沒有做,就被高亞男撞見了。”

楚留香搖頭笑道:“你的本事倒真不小。”

胡鐵花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吃醋的。”

楚留香笑道:“吃醋的隻怕不是我,是別人。”

胡鐵花眨著眼,道:“你的意思是……她?”

楚留香笑道:“那句話裏的醋味,你難道還嗅不出來?”

胡鐵花也開始摸鼻子了。

楚留香道:“她還在吃你的醋,就表示她還沒有忘記你。”

胡鐵花長長歎了口氣,道:“老實說,我也沒有忘記她。”

楚留香用眼角瞟著他,淡淡道:“她也正是個母老虎,和你也正是天生的一對。隻不過……”

他歎息著,接著道:“一個男人同時見兩個母老虎,若是還能剩下幾根骨頭,運氣已經很不錯了。”

胡鐵花咬著牙,道:“好小子,我找你商量,你反倒想看我出洋相。”

楚留香悠然道:“老實說,我倒真想看看你這出戲怎麼收場。”

胡鐵花沉默了半晌,忽然道:“無論如何,我都得去找她一次。”

楚留香道:“找她幹什麼?”

胡鐵花道:“我去跟她解釋解釋。”

楚留香道:“怎麼樣解釋?”

胡鐵花也怔住了。

楚留香道:“這種事愈描愈黑,你愈解釋,她愈生氣。”

胡鐵花點著頭,喃喃道:“不錯,女人本就不喜歡聽真話,我騙人的本事又不如你……看來還是你替我去解釋解釋的好。”

楚留香笑道:“這次我絕不會再去替你頂缸了。何況……枯梅大師現在一定還不願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們若去見她,豈非正犯了她的忌?”

他苦笑著,接道:“你知道,這位老太太,我也是惹不起的。”

胡鐵花鼻子已摸紅了,歎道:“那麼,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楚留香道:“我隻問你,你喜歡的究竟是誰?是金姑娘?還是高姑娘?”

胡鐵花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又好氣又好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沒法子了。”

胡鐵花又拉住了他,道:“你想不管可不行。”

楚留香苦笑道:“我該怎麼管法?我又不是你老子,難道還能替你選老婆不成?”

胡鐵花苦著臉道:“你看這兩人會對我怎麼樣?”

楚留香失笑道:“你放心,她們又不是真的母老虎,絕不會吃了你的。”

胡鐵花道:“可是……可是她們一定不會再理睬我了。”

楚留香道:“現在當然不會理你,但你若能沉得住氣,也不理她們,她們遲早會來找你的。”

他笑了笑接道:“這就是女人的脾氣,你隻要摸著她們的脾氣,無論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對付的。”

原隨雲正站在樓梯上。

船艙裏有陣陣語聲傳來,聲音模糊而不清,一千萬人裏麵,絕不會有一個人能聽得清這麼輕微的人語聲。

但原隨雲卻在聽。

他是否能聽得清?

楚留香果然沒有猜錯,胡鐵花也居然很有些自知之明。

金靈芝非但沒有睬他,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仿佛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存在似的。

她有意無意間坐到白獵旁邊位子上,而且居然還對他笑了笑,居然還笑得很甜。

白獵的魂都已飛了。

等胡鐵花一走進來,金靈芝居然向白獵嫣然笑道:“這螺螄很不錯,要不要我夾一點給你嚐嚐呀?”

當然要,就算金靈芝夾塊泥巴給他,他也照樣吞得下去。

金靈芝真的夾了一個給他,他幾乎連殼都吞了下肚。

女人若想要男人吃醋,什麼法子都用得出的--女人若想故意惹那男人吃醋,也就表示她在吃他的醋。

這道理胡鐵花很明白。

所以他雖然也有一肚子火,表麵看來卻連一點酸意都沒有。

金靈芝的戲再也唱不下去了。

等白獵回敬她一塊皮蛋的時候,她忽然大聲道:“你就算想替別人夾菜,至少也得選雙你自己沒有用過的筷子,你不嫌你自己髒,別人都會嫌你髒的,這規矩你難道不懂?”

話未說完,她已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白獵傻了,一張臉簡直變得比碟裏的紅糟魚還紅。

胡鐵花實在忍不住想笑,就在這時,突聽甲板上傳來一陣歡呼!

魚汛。

大家都擁到船舷旁,海水在清晨的陽光下看來,就仿佛是一大塊透明的翡翠,魚群自北至南,銀箭般自海水中穿過。

船,正好經過帶著魚汛的暖流。

胡鐵花已看得怔住了,喃喃道:“我一輩子裏見過的魚,還沒有今天一半多,這些魚難道都瘋了麼,成群結隊地幹什麼?”

張三道:“搬家。”

胡鐵花更奇怪了,道:“搬家?搬到哪裏去?”

張三笑了笑,道:“剛說你有學問,你又沒學問了……魚也和人一樣怕冷的,所以每當秋深冬至的時候,就會乘著暖流遊。”

他接著又道:“這些魚說不定已遊了幾千裏路,所以肉也變得特別結實鮮美,海上的漁夫們往往終年都在等著這一次豐收。”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你對魚懂得的的確確不少,隻可惜卻連一點人事也不懂。”

原隨雲一直遠遠地站著,麵帶著微笑,此刻忽然道:“久聞張三先生快網捕魚,冠絕天下,不知今日是否也能令大家一開眼界?”

他自己雖然什麼都瞧不見,卻能將別人的快樂當作自己的快樂。

張三還在猶疑著,已有人將漁網送了過來。

捕魚,下網,看來隻不過是件很單調、很簡單的事,一點學問也沒有,更談不上什麼特別的技巧。

其中的巧妙,也許隻有魚才能體會得到。

這正如武功一樣,明明是同樣的一招“撥草尋蛇”,有些人使出來,全無效果,有些人使出來,卻能製人的死命。

那隻因他們能把握住最恰當的時候、最好的機會。

機會總是稍縱即逝的,所以要能把握住機會,就得要有速度。

其中自然還得有點運氣--無論做什麼事都得要有點運氣。

但“運氣”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個人若是每次都能將機會把握住,他的“運氣”一定永遠都很好。

船行已漸緩。

船艄有人在呼喝:“落帆,收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