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回到家裏,我終於把遇見楊老三的事情對老姚夫婦講了。
他們在表示了憐憫、發出了歎息以後,一致主張設法救那個人出來。老姚自負地說他有辦法,他知道那個地方,他有熟人在那裏做事。他的太太第一個鼓舞他,我也在旁邊敦促。他一時高興,就叫人立刻預備車子,他要出去找人想辦法。他說他對這件事情很有把握。
老姚走後,他的太太還跟我談了一陣話。她認為那個人出來以後,我們應該給他安排一個“安定的”生活。我主張先送他進醫院。她說,等他從醫院出來,她的丈夫總可以給他找一個適當的工作,將來他的壞習氣改好了,我們再設法讓他們一家人團聚。我們說著夢話,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我們太相信老姚的“把握”了。
晚上我等著老姚來報告他活動的結果。可是等到十點鍾我還沒有聽見老姚的腳步聲。疲倦開始向我襲擊。蚊子也飛到我的周圍來了。在這一年裏,我第一次注意到蚊子的討厭。我又看見一隻蒼蠅在電燈下飛舞。我失掉了抵抗的勇氣。我躲到帳子裏去了。
這一晚我得到一個無夢的睡眠。早晨我醒得很遲,沒有人來打擾我。我起來了許久,老文才來給我打臉水。
從老文的嘴裏,我知道朋友昨晚回家遲,並且為著小虎的事情跟他的太太吵了架,今天一早就坐車出去了。
“這不怪太太。虎少爺在趙家白天賭錢,晚上看戲,不去上學讀書,又不要家裏人去接。太太自然看不慣,老爺倒一點不在乎。太太打發人去接,接了兩天都接不回來。老爺說自己去接,他倒陪趙外老太太帶虎少爺去看戲,看完戲,還是一個人回來。太太多問了幾句,老爺反而發起脾氣來,把太太氣哭了,”老文帶著不平的語調說,他張開沒有門牙的嘴,苦惱地望著我。
“你們太太呢?”我關心地問他。
“多半還沒有起來。不過今早晨老爺出門的時候,並不像還在生氣的樣子,現在多半沒有事情了。我們還是聽見周大娘講的。”
我吃過早點以後不久,周嫂來收撿碗碟,還給我帶來我那小說的全部原稿。她說:“太太還黎先生的,太太說給黎先生道謝。”
姚太太把原稿給我裝訂起來了,她還替我加上白洋紙的封麵和封底。倒是我應該感謝她。我把這個意思對周嫂說了,要周嫂轉達。我又向周嫂問起吵架的事。周嫂的回答跟老文的報告差不多,不過更詳細一點:他們吵得並不厲害,不久就和解了。老爺一講好話,太太就止哭讓步。今早晨老爺出門,還是為著別的事情。
周嫂跟老文一樣,不知道楊家的事。我從她的口裏打聽不到老姚昨天奔走的成績。不過我猜想,周嫂說的別的事情大概就是楊夢癡的事罷。看情形姚太太今天不會到花園裏來了。我隻有忍耐地等著老姚回來。
直到下午三點鍾光景,老姚才到下花廳來看我。
“唉,不成,不成!沒有辦法!”他一進來,就對我搖頭,臉上帶了一種厭倦的表情(我從沒有見過他有這一類的表情!)。他走到沙發前,疲乏地跌坐下去。
“你一定打聽到他的下落了。那麼以後慢慢想法也是一樣,”我說。
“就是沒有打聽到他的下落!地方倒找到了,可是問不到姓楊的人。那裏根本就沒有姓楊的人!要是找到人,我一定有辦法。”
我望著他的臉,我奇怪他平日那種灑脫的笑容失落在什麼地方去了。我感到失望,就說:“也許是他們故意推脫。”
“不會的,不會的,”他搖頭說;“我那個朋友陪我一起去,他們不會說假話來敷衍我。”他停了一下,抬起手在鬢邊搔了搔,沉吟地說:“說不定他用的不是真姓名。”
“這倒是可能的,”我點頭說,一道光在我的腦子裏閃了一下。“不錯,一定是這樣。他出了事害怕給家裏人丟臉,才故意改了姓名。那麼說不定就是認出他來,他也會不承認自己是楊夢癡。”
“這就難辦了,”老姚說。他掏出煙盒來,點了一支紙煙抽著,一麵倒在沙發靠背上。我看見他一口一口地吐著煙圈,我想起他跟他的太太吵架的事。我打算給他勸告,卻又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始才好。過了好幾分鍾,他稍微彎起身子,又說:“我還有個辦法。你把楊老三的相貌給我仔細地描寫一番。我過兩天想法親自去看一看。隻要找到他本人,不管他承認不承認,保出來再說。或者我再找你去看一看,你一定會認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