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碧蘭一邊亂想,一邊往前麵走。六月的雨雪似乎能感知她的心情,忽然地不那麼粗野了,變得淅淅瀝瀝,有點像傷心人的淚。司徒碧蘭要去的地兒,是前麵一座叫姐妹崖的小山峰,幾天前向導哈喜達帶她去過,那兒有太多的山花,天一旦晴朗,遍野的山花將很是爛漫。她跟向導哈喜達在那兒摔過跤,三勝兩負,她輸給了哈喜達。後來又往峰下扔石頭,結果她扔的比哈喜達遠。哈喜達不服氣,說敢不敢鑽峰下的山洞?
“有啥不敢的,鑽!”結果他們就一前一後鑽進了山洞。那是幾天前的一個黃昏,測量隊員們剛剛在烏雞崖下紮下營,政委於海又要找她談心,司徒碧蘭借故不舒服,婉拒了。向導哈喜達似乎看出她的心跡,借故查看周圍地形,跟蹤而來。也就在那一天,她向哈喜達道出了苦衷。哈喜達聽完,很認真地說:“於政委是個好人,他對你是真好,不過……”哈喜達猶豫半天,接著道,“這號事,我沒經驗,不比騎馬射箭。要是你真不喜歡他,就告訴他你已有了人。”
“可我沒人。”司徒碧蘭說。
“隨便編一個嘛,你不會連個人名也編不上吧?”
“這種事哪能編,沒有就是沒有嘛。”司徒碧蘭突然間變得較真,好像編一個人名對她很重要似的。
“那就啥也不說,我們哈薩克人有句話,河流不會因風改變自己的方向。”
“河流不會因風改變自己的方向。”那天,在山洞裏,司徒碧蘭反複念著這句話,覺得哈喜達跟她講過的所有話裏,就這句最有水平。
往姐妹崖去要穿過一條小河,科古琴這樣的小河真是太多,有的深,有的淺。橫在司徒碧蘭眼前的這條小河,不深不淺,不過河穀很闊,河內亂石聳立,張牙舞爪。那天過河時,她差點滑倒,幸虧哈喜達眼尖,搶先一步扶住了她,要不然,她單薄的衣衫就會讓湍急的河水打濕的,那可是件害羞的事。司徒碧蘭有過這樣的尷尬,有一天她不慎落入水中,人倒是沒大礙,不過衣衫全弄濕了,緊貼在身上,她的身子一下被濕衣箍起來,箍得緊緊的,自己都能感覺出那畢顯的曲線。司徒碧蘭莫名的就臉紅了,這可是件從沒有過的事,以前在家裏,她會刻意穿些緊身點的內衣,對著鏡子,一邊邊欣賞。有次被五姨太撞見,笑著取笑她:“知道欣賞自己了,心裏準是有了男人。”她呸了一聲,擂起小拳,在五姨太豐膄的肩上輕擂了一下,“你才有了男人。”
對自己的身體開始羞澀,雖不能證明心裏有了男人,但至少,她懂得在男人麵前矜持了。這也是進步。如果讓五姨太知道,一定會誇她的。五姨太最擔心的,就是她始終大大咧咧,不懂得女兒家的矜持,為此還專門訓導過她,教她在男人麵前怎樣啟齒,怎樣舒眉。“女兒家的一舉一動,都透著娘家的教養,為母的風範。我可不想讓人指著你罵我,說我這個當母親的沒把你教育好。”
“母親,你給誰當母親啊,也不害羞,叫你姐姐還挺合適。”她扮個鬼臉,同時在五姨太粉白的臉蛋上嘬了一口。
那天,就是她掉進河中濕身的那天,偏巧就給於海撞見了,真是倒黴,就在她彎腰擰褲腿上的水的空兒,身後傳來一陣響,扭過頭一看,正是政委於海。那一刻,司徒碧蘭發現,政委於海的雙眼是發光的,很奇怪的光,直直地射過來,烙在她身上。而她的身,羞,別提了。有了那次尷尬,司徒碧蘭再也不敢玩水了,她的身子真是發育得太好了,跟五姨太比起來,一點也不遜色。
這樣的身子,既是福,也是麻煩。
司徒碧蘭小心翼翼地踩著河底的石頭,一步步地,往河那邊摸去。說不清為什麼,這一天她特別想到河那邊,想到姐妹崖下的石洞裏去。石洞裏固然沒啥秘密,但除了石洞,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雨雪交加,她不可能長久地淋著它,也不可能無目的地亂竄,那是紀律不允許的。政委於海雖是不在,但組裏還有臨時負責的老兵。那可是個嚴厲的家夥,發起火來比於海還猛。司徒碧蘭說了一大堆好話,才得到準許。不過老兵隻給她一個小時的時間,說天黑如果還不回來,就鳴槍。
鳴槍算是處罰,哪個人要是得到鳴槍的待遇,就意味著在特二團待不長了。這也是於海想出的怪招,生怕女兵們閑下來亂跑,看見花呀鳥的亂追,迷失方向,就定了這麼一條。不過到現在,還沒誰讓鳴過槍。
快要鑽過小河時,草叢裏突然竄出一隻黃羊,隻聽得河對岸撲騰撲騰響了幾聲,受驚的黃羊便不見了。“黃羊——”司徒碧蘭喊了一聲,挽起褲腿,快步越過小河,就衝黃羊追去。科古琴的黃羊長得小巧玲瓏,樣子甚是好看,司徒碧蘭最喜歡跟黃羊鬥智了。追了幾步,她發現,剛才黃羊跑過的地方,灑著鮮紅的血,雨水打在上麵,血很快盛開。一定是被狼咬傷了,怪不得剛才跑的樣子像野兔,一蹦一蹦的。這野灘,這雨雪,黃羊的傷腿要是得不到包紮,很容易流血而死。司徒碧蘭抬頭看了看天,天已濛濛,夜色很快降臨。莫名的,她就替黃羊擔起憂來。不行,得找到它,得把它的傷腿包好。這麼想著,她便順著血跡往前走。
那隻受傷的黃羊最終得到了司徒碧蘭細心的嗬護,是在姐妹崖下的石洞裏。司徒碧蘭沒想到,幾天前她跟向導哈喜達鑽過的山洞,竟是黃羊的家,可惜那天他們沒能在洞裏看見黃羊。受傷的是一隻小羊羔,大約是跑累了,或者,它從司徒碧蘭甜甜的眼神裏看到來自人類的友好,所以司徒碧蘭接近它時,它沒做掙紮,乖乖地讓她攬入了懷裏。小羊羔的腿不是被狼咬傷的,定是雨雪迷了眼,摔在了崖下,斷了。司徒碧蘭撕開襯衫,在洞口處找了一種叫野百合的草,嚼碎,貼在傷口上,然後一層層的,包紮起來。做完這一切,天已完全黑下來,司徒碧蘭猛地記起鳴槍的事,趕忙跑出洞口,就在這一瞬,她聽見了可怕的聲音。
那是多麼恐怖的一聲巨響啊!事後很多天,司徒碧蘭一想起那個黑夜,想起那聲轟響,心,就禁不住顫悸。當時,她完全被那巨大的轟鳴震住了,排山倒海,驚天動地,用什麼詞形容,都不為過。總之,那一刻她聽到了死亡的聲音,世界唰地倒塌了,崩裂了,接著,耳邊就響起一連串的碎響,那氣勢,那驚駭,是能讓人在瞬間變瘋的。
司徒碧蘭傻了有足足一刻鍾,一刻鍾後,大地發出的餘威還沒消逝,聲音仍在持續,恐怖在層層加劇。司徒碧蘭卻在巨大的驚恐中醒過神。“滑坡!”她叫了一聲,然後,就沒命地,比聽到鳴槍要緊張一萬倍地,朝宿營地跑去。
她在小河裏連續摔了十幾跤,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此時的河水,已渾濁一片,惡浪卷著泥沙,滾滾而來。衣服濕成一片,已感覺不出身上還有衣服,羞澀感卻已消逝一盡。嘴裏灌了水,泥水,嗆得她要吐,卻沒工夫吐。她在心裏一邊邊發出吼喊:“滑坡啊——”踉踉蹌蹌的,朝烏雞崖下的宿營地奔去。
罪惡的烏雞崖,以它堅固的外表還有整齊的灌木迷惑了測量隊,也騙過了司徒碧蘭。記得在此紮營時,政委於海還問過她,說這兒紮營有沒有危險?司徒碧蘭四下打量了一番,顯得很有經驗似地說:“沒問題,這兒岩層堅實,灌木齊整,是紮營的好地方。”後來還是向導哈喜達,說營地離崖太近,建議往河穀這邊挪挪。於海怕河穀夜裏起水,沒挪多遠,放放心心就紮了營。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
那天的司徒碧蘭最終也沒能靠近營地,事實上,等她連滾帶爬越過小河時,營地早就不見了。它被轟然滑落的烏雞崖往前推了足足五百米,所以,她的腳步逼迫停在了離河穀很近的一座石崖下。天黑壓壓的,黑得人想死,可又沒法死。空氣綢得簡直夯實了般,壓在人心上,比山石還重。腳下,大地仍在顫動,一晃兒一晃兒,像是隨時要把人甩到十萬八千裏外。司徒碧蘭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這一刻她不能倒下,宿營地有三十多條生命,三十多個兄弟姐妹,她還沒聽見他們一聲喊,哪怕是一聲救命。
天仍在呐喊,地也在呐喊,她鑽過的小河,此時已是惡浪一片。這世界要是猙獰起來,比地獄可怕萬分。司徒碧蘭的嗓子已喊啞了,從洞口處震醒的一刻,她就不停地喊。喊什麼她聽不見,其實營地的同誌們也聽不見,但她一直在喊,一直在叫。那嘶聲,比狼的野,比狼的啞,比狼的,更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