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古琴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中。
山無聲,水無聲,天地黯然一片。
羅正雄他們趕來時,已是這一天的下午。雨後的烏雞崖呈現出一派血色寧靜,穀內的情景慘不忍睹。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失去了聲音,似乎,這滿穀的血,這瘋狂坍塌的石崖,是一把無情的劍,瞬間封了喉。
政委於海第一個奔向司徒碧蘭,慘烈的場麵駭得他不敢睜眼。司徒碧蘭的右腿壓在石塊下,那條腿分明是斷了,再也不聽使喚。司徒碧蘭奄奄一息,奮力地張著嘴巴,卻說不出話。她的懷裏,抱著老鋼炮的頭。
那能叫頭麼?
縱是在戰場上,於海也沒見過那樣血淋淋的頭!老鋼炮的頭讓清晨滾下來的那塊惡石砸了個正著,一半沒了,另一半,血肉模糊地爛在司徒碧蘭手上。於海不知道是怎麼救出司徒碧蘭的,或許他壓根就沒救過,他哪還有力氣救人啊。那場麵,沒讓他昏死過去就萬幸了。
當天晚上,一匹快馬馱著斷了腿的司徒碧蘭,連夜往師部去。懷抱司徒碧蘭的,是向導哈喜達。這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平生頭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場景,但他沒倒下,他咬著牙,策馬狂奔,心裏一遍遍呼喚的,是他想喚卻又不敢喚的司徒碧蘭的名字。
悲哀持續了整整一月。被悲哀擊中的,不隻是政委於海,團長羅正雄。特二團每一顆心,都在這場巨大的災難麵前,陰了,暗了,流血了。得到消息,師長劉振海帶隊火速來到科古琴,在霾氣沉沉的烏雞嶺,為死難者舉行了莊嚴而又隆重的葬禮。那一天,啞巴了的烏雞嶺被槍聲震醒,它睜開昏沉的眼睛,又一次目睹了自己的罪孽。槍聲是特二團的戰士鳴響的,在這荒山野嶺,每一聲槍響,都是戰士們悲壯的呐喊,是不甘心,是對死難者最深情最痛徹的呼喚。槍聲過後,所有的心沉入了默哀,沉入了追思,也沉入了對生命的冷峻思考……
鑒於烏雞崖發生的這場特大災難,師長劉振海命令特二團暫停作業,全部撤回山下。一則,全團用十天的時間開展一次追思活動,兵團政治部送來了遇難者的全部資料,請來了跟他們一同戰鬥過的戰友,講述他們的事跡,追憶他們活著時的每一個日子。師長劉振海想用這種方式,表達二師對遇難者的哀思。另則,這場災難也暴露出特二團在管理上的漏洞,我們沒有倒在敵人的槍口下,卻倒在自己的疏忽裏。如果事先能對烏雞崖多做一些了解,哪怕到崖頂看一看,興許,這場災難也能幸免。針對特二團暴露出的諸多問題,師長劉振海要求,全團戰士務必以高度的警惕性和敏感的政治覺悟對待這次任務,決不能抱任何僥幸心理,更不能在思想上麻痹大意。
師部召開的現場會上,團長羅正雄和政委於海都做了深刻的檢討,尤其於海,幾乎是流著淚做完檢討的。
會後,政委於海在兵團政治部人員的陪同下,離開了科古琴。師長劉振海這樣跟羅正雄解釋:“讓他回師部,幫助師部解決善後,慰問烈士家屬。另外……”劉振海猶豫很久,才說,“司徒碧蘭沒了腿,醒來後還不知怎麼鬧,這個時候,他要是不去,說不過去。”
羅正雄無言。這場災難,給了他致命一擊。身為特二團團長,他知道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確實有點疏忽大意了,這是以往的工作中從沒有過的,為什麼到現在,自己就能犯如此錯誤呢?
羅正雄陷入了思考,從聽到噩耗的那一刻,他的心就被深深的自責折磨著,等到了烏雞崖,看到那恐怖的一幕,還有血腥的場麵,內心裏翻滾的,就不隻是自責,是懺悔,是恨憾。不,啥都有,真可謂五味俱全。他終於意識到,在特二團的這些日子裏,一種可怕的東西悄無聲息在身上滋長,想想過去的歲月,想想尖刀營的日子,他才發現,自己變了,變得粗心,變得驕傲,變得對困難對險境再也不那麼重視了。他記起過去曾經跟戰士們講過的話:“在任何不可知的情況麵前,我們都必須保持如臨大敵的謹慎,戰略上可以蔑視,戰術上必須重視了再重視。”正是這種變,導致了全團思想上的放鬆,行動上的懈怠。也正是這種變,讓他漸漸遠離了戰士,變得封閉、自負,甚至……
“我有罪啊……”那一天,當著全團戰士的麵,他曾發出這樣的痛悔。可這又頂什麼用呢?三十四條生命,三十四個兄弟姐妹,就這樣去了,永遠地留在科古琴,再也看不到他們的笑,再也聽不到他們的歌聲。是的,歌聲。他想起初到科古琴的那個月夜,戰士們圍在篝火旁,又跳又唱,把美麗的草原激蕩得,連小草都舞了起來。
“你不該太自責,出了這種事,誰的心情都不好受。但這是科古琴,踏上它的那一刻,死亡就跟隨了我們,我們是在跟死亡較量,是在跟死神捉迷藏……”,那天在烏雞崖,副團長劉威這樣勸他。從災難發生的一刻,劉威的作用便兀地突顯出來,這個鐵打的漢子,平時看不到他有多重要,但在生死關頭,他的鎮定和從容便成了特二團度過危機的關鍵。記得在紅海子,每當跟政委於海發生認識或決策上的爭執,意見不一致時,他總是站出來,默默地支持著他。這份支持,裏麵有太多的內容,既有兄弟間的深厚友情,更有對這個新生集體大局上的維護。是的,維護大局,他總是做得那麼到位,從不爭功,從不搶眼,無聲無息處,彌補著他的過失,填補著他的漏洞。到現在,羅正雄才真正懂得師部派劉威給他做助手的良苦用心。可自己,卻總是有意無意的,很多時候疏忽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