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上好的龍井輕輕擱在伊楠麵前,她抬起頭,正對上馮奕高深莫測的眼睛,耳邊是梁鍾鳴沉穩的聲音,仿佛遇見的隻是多年前的老友,語氣溫和又不失距離,“我還是第一次來J市,這裏不錯,四季分明,風景也好,很適合生活。”
伊楠的心悸已經在適才的幾步路和剛開初的默然裏得到緩解,她曾經以為再見麵時自己會失控,事實證明,那隻是小說裏才有的情節,她的定力遠大於自己的期望,啜一口龍井,她低頭笑笑,若有所思地問:“是麼?投資這麼大一家酒店都不需要親自過來察看一下的嗎?”
她的目光毫不避諱地從梁鍾鳴臉上又滑到馮奕臉上,含笑的眼眸中折射出一道嘲諷的冷光。馮奕端坐在梁鍾鳴身旁,一貫矜持有度的麵龐掩不住一絲憂慮,那表情看得伊楠想發笑,卻又怎麼也笑不出來。
馮奕在她的目光中幹咳了一聲,詢問地望著梁鍾鳴,低聲道:“我……先出去一下,一會兒再過來。”
梁鍾鳴點點頭。
走到門口,他又忍不住轉身,望望梁鍾鳴,再望望伊楠,欲言又止,他當然清楚,站在自己的立場,其實說什麼都不合適,於是幹脆開門離去。
房間裏隻剩了兩人,可是氣氛卻絲毫沒有鬆懈的征兆。
梁鍾鳴抬手持了麵前的瓷杯,呷上一口,似在穩定心神,又輕輕咳了一聲道:“你別怪馮奕,是我不讓他告訴你。”
伊楠望著他,恍若夢中,時間果然是一部殘酷的機器,可以將從前那些驚心動魄的痕跡都抹得一幹二淨,她又何曾料到過,有生之年,自己還能跟梁鍾鳴這樣心平氣和地相對而坐。
“這麼說,之前我看到的都不是幻影了。”她喃喃自語,似乎想明白了什麼。
梁鍾鳴端著杯子的手頓住,伊楠牢牢盯住他的眼睛,“你早就見過我,是嗎?”
他的眼中一如從前那般風平浪靜,象靜謐難測的海,在伊楠執著的凝眸下,似有風過,終於攪起些許波瀾,他倏然間轉開臉去,嘴角噙著一絲澀澀的笑,“伊楠,我老了,人年紀一大,就不太能忘記過去的事情。”
伊楠低下頭,似水年華在這句嗟歎中從心頭流淌過去,她眼角有了些許濕意。
梁鍾鳴看著她,“我的確見過你幾次,但我不想打擾你,更不想影響到你的生活,所以我讓馮奕保密。”
伊楠深吸了口氣,不去細想他話語裏的深層含意,她沒有足夠的承受力,她急需要轉換話題。
“我聽誌遠的意思,雲璽……其實就是遠大收購的,對嗎?”
“不是。”梁鍾鳴搖頭,“不過,要說一點關係都沒有也不盡然。”
對麵的伊楠靜靜地聽著,眼裏還是流露出少許關切,那不加掩飾的神色將梁鍾鳴帶回到從前的時光,他需要提防所有人,唯獨在她麵前,他可以完全不設防,這樣的領悟在他心上勾起了久違的酸楚。
他起身,走到窗邊,眺向窗外極佳的東湖景致,繼續述說:“遠大隻是許氏的實業部分,許氏作為互通基金的大股東,還在做著許多其他方麵的投資,隻是不再參與到實際的經營中去,酒店也是許氏投資的項目之一,是許董上任後的一個傑作。”
“許董?”伊楠困惑地重複著這個稱呼,“這些酒店跟您有關係嗎?為什麼會交給馮奕打理?”
梁鍾鳴憑窗回眸,朝她柔和地笑了笑,“對,許誌遠董事長。”他緩慢地吐出這串令伊楠有些陌生的稱呼,無波的語氣裏聽不出是憤怒還是惆悵,又將目光轉回遠處,“酒店收購以互通的名義進行,但互通不需要拿一分錢出來,以其名號及管理模式投資入股,而在實際的資金投入中,”他停頓片刻,還是說道:“由我跟許氏按比例出資,誌遠任董事長,馮奕也是他聘請來的。”
伊楠喃喃地道:“這麼說,您也是……雲璽的股東之一?”
“可以這樣講。酒店業具體的經營不用我直接介入,但誌遠承諾,五年後整個酒店集團都將歸到我個人名下,作為——我放棄當遠大董事長的補償。”
伊楠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想起馮奕跟她提起同樣的信息時那一臉的不甘和憤懣,而眼前的梁鍾鳴,麵色平和,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神色。難道,真的如馮奕所說,他因為自己的離開而心如死灰了?
伊楠哆嗦著抬手去取茶杯,神思恍惚間卻拂手將茶杯推翻,溫熱的茶水沿著桌麵迅速流淌下來,她懊惱地低呼了一聲,慌忙站起來避開,卻已是來不及,墨色的裙擺和光潔的腿上還是被濡濕了一片。
梁鍾鳴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看到她的狼狽,立刻緊步過來,幫她把杯子扶起,又抽了幾張紙巾,很自然地俯下身要幫她擦拭,伊楠趕緊退後一步,低聲道:“我自己來。”
梁鍾鳴還半蹲著的身子,伸出去的手一下子僵住,那露出來的一截手腕上攏著一串佛珠,伊楠的餘光瞥見,記憶的洪水一下子衝跨了堤岸,她的意識有片刻的崩潰,淚水充盈眼眶,她不得不低下頭去,故作忙碌地收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