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旁,阿霓把自己的椅子往周由身邊挪了又挪,直到緊挨著周由,才拿起筷子。她吃了一口菜就停下了,忽然對周由沒頭沒腦地說:“小周叔叔,我們家有這麼多房間,三個人住太浪費了,你什麼時候搬到我們家裏來住算了。獨生子女頂沒意思了,我原來一直想要個小弟弟,我好當姐姐。現在我不想要小弟弟了,我想要個大哥哥。小周叔叔,你肯當我的大哥哥嗎?那天在河邊,你第一次同我見麵的時候,就叫我小妹妹的,對哦?”
“那……當然可以了。我隻有大哥大姐,就是沒有妹妹。”周由不想讓阿霓失望。他想這個女孩真有心,連他第一次用的稱呼都被她順理成章地用上了。
“太好了,那我以後就叫你大哥哥啦,我不跟爸爸媽媽玩了,就跟大哥哥玩,我們一塊兒畫畫,美術組的同學一定要羨慕死我了……”
周由望著阿霓,他真喜歡阿霓清純清亮的少女美。阿霓長得太像水虹了,阿霓是水虹的少女時代,水虹又是阿霓的未來世界。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好似在同水虹說話。假如水虹也像阿霓,將她的眸語中的愛字,用語義明晰的有聲話語直接說出來,他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老吳見周由默不作聲,就說:“小周,阿霓的意見我真可以考慮一下喔,蘇州的經濟正在起飛,畫家肯定大有用武之地,如果你調到蘇州來,這裏一切都是現成的。我們快要搬回父母的大房子去了,這幢小樓還真勿曉得怎樣利用哩。你若是住在蘇州,就可以好好教阿霓畫畫了。阿霓需要你的指導,你若是當了她的老師,她長大一定可以成為一個有出息的女畫家的。我們做父母的,頂掛心的就是女兒的前途,水虹,你說是不是啊?”
“是的,那還用說……”水虹答應著,忙把臉向著阿霓轉了過去。
“大哥哥,那你就別走了啊!”阿霓又把臉轉向了周由。
周由笑著說:“這次怕不行,回北京還有好多事情要做。讓我回去再想想……不過,蘇州的美術力量太弱,交流的機會少,我想,阿霓現在上初二,再過一兩年,阿霓就可以考北京的美術學院附中了,阿霓,你如果能考上附中,到了北京我就可以負責教你,將來再考美術學院就有把握了……”
“這個主意不錯。”老吳高興地問阿霓:“你阿想去北京啊?”
“想!”阿霓興奮得跳了起來,“其實,老早我是想考浙江美院附中的,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要去北京了。蘇州城那麼一點大,連個好畫廊都沒有,我假如去了北京,就可以天天同大哥哥在一起畫畫啦!”
水虹輕聲說:“那你真要下苦功夫了,中央美院附中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
“我有大哥哥,我一定能考上!”阿霓用力地晃著自己一頭柔順烏亮的黑發。
午飯後,阿霓抱來了她所有的畫稿讓周由看。其中有素描、水彩,還有幾幅自由創作。周由對阿霓說,她的素描路子走歪了,但她的色彩感覺很好,想象力很豐富,與眾不同。周由最看重的就是繪畫的靈氣和個性。阿霓畫得很多,真像是個小畫迷。但可惜她的指導老師水平不高,如果再讓他指導下去,阿霓恐怕很難考入北京的學校。
周由把阿霓的畫分作三類。第一類,他建議她全部燒掉,那都是些照抄照臨的仿製品,而且臨摹的也不是專業畫家的作品,而是三流畫家的大路貨。第二類,是素描習作,他給她一幅幅挑毛病講方法,告訴她將來她無論選擇繪畫專業還是工藝美術專業,素描都是畫家的基本功。即使現代派大師畢加索,他的早期素描造型能力也不亞於現在學院派中的那些寫實主義畫家。練基本功很枯燥,進步也慢,但這是進入繪畫藝術的必經之路,必須從中學會整體觀察事物的方法。就像學鋼琴的孩子,一定要反複地彈練習曲,有的曲子甚至要彈上幾百遍幾千遍。周由告訴阿霓,優秀的藝術家幾乎都沒有快樂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他自己像阿霓那麼大的時候,老師讓他每天對著石膏像畫素描,畫不好還得重畫,有一次他恨不得把那石膏像砸了。第三類,是阿霓的自由創作畫,這是提高繪畫興趣、培養藝術感覺和創造能力的主要途徑。一定要把自己看到、感到、想到、夢到、半夢半想到的特殊感覺,用繪畫的形式保留下來,去畫別人沒有發現、沒有感覺到的東西。
“阿霓,千萬不要丟掉自己的感覺和想象。”周由再次叮囑她說。“學會畫畫並不難,但是當一個優秀的畫家不容易,往往感覺好的人,缺乏基本功,而技巧不錯的,卻又缺乏想象力。阿霓,你能吃得了這份苦麼?”
“能!”阿霓毫不含糊地回答。
“那好,現在你就來練習素描。”周由說著,隨手從櫃子上拿起一尊唐三彩大馬,放在阿霓麵前。“你就先畫這個,我一邊看著你畫,一邊教你。”
阿霓端起畫板,開始按周由講的觀察方法和程序畫素描。周由就在阿霓身邊臨摹昨天給阿霓畫的肖像,邊臨邊看,有時停下筆給她講幾句、改幾筆。在阿霓開始塗明暗時,周由挪到她身後,給她講怎樣利用明暗、虛實、黑白灰來造型。他糾正她原來的觀察習慣,讓她把視焦對準大馬的最近點馬頭,再用眼角的餘光,去琢磨大馬的中部、遠點和邊緣。告訴她用這種方法,才能畫出靜物的虛實、明暗關係,把大馬畫得凹凸起來。聰明的阿霓按這個辦法觀察了一會兒,馬上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她高興地叫了起來:“我曉得自己的毛病了,我原來把各個局部都畫得一樣實、一樣清楚了,後麵的東西就跳到前頭來了,所以沒有立體感。大哥哥,你真是個好老師。我學了三年的畫,還沒有這一下午懂得多呢。”說著,就在周由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被鉛筆染黑了的小手在周由脖子上抹了好幾道黑印。
老吳坐在長沙發上,望著這對親密的兄妹和師生,心裏覺得非常滿意。他希望周由和阿霓的友情能長期保持和發展下去。阿霓居然自己從外麵找來一個免費的老師,看來她真是個幸運的女孩。她剛剛一歲多一點的時候,水虹到上海去上大學,整整四年,是他親手把她撫養大的,他真想用自己後半生的心血來澆灌這棵小苗,直到把她培育成一棵果實累累的大樹。
是不是該再留周由多住幾天呢?老吳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想問問水虹,她的那幅肖像什麼時候能畫好,他得提前托人去為周由買回京的火車票。這事當然得讓水虹來決定。但他回過頭,發現水虹並不在客廳。他看了看餐廳和書房都沒有,想起水虹剛才吃午飯的時候,就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說不定是身體不舒服,到樓上去休息了。老吳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便走到周由麵前去看他畫畫。阿霓那幅放大的臨摹像在周由筆下已初步成形,周由掩飾不住興奮對老吳說,這兩天來,他覺得自己簡直是超水平發揮。阿霓在一邊插嘴說,她讓大哥哥把這幅大的畫留下,把那幅小的帶走,好掛在他的房間裏,讓他天天看她。老吳問周由阿霓畫得怎麼樣,周由說一下午大有長進,路子對頭了就好辦。
臨近傍晚時,水虹才下樓。她說有點頭痛,睡一會兒才覺得好多了。老吳說他該上街去買點菜,晚上好請周由吃飯。水虹說她不想做飯,讓老吳打電話告訴阿秀,做兩道蘇州名菜“鬆鼠鱖魚”和“黃燜鰻”,再燒一盤薺菜肉絲豆腐、一盤清炒蠶豆,送來給周由嚐嚐。晚飯時老吳陪周由喝黃酒,一種叫“封缸酒”的江蘇名酒,度數不高,老吳親自去燙熱了,酒味更是醇厚香濃。阿霓嚷著要喝,喝了幾口便滿臉通紅。水虹卻說自己身體不適,滴酒未沾。周由心想,你不喝我喝吧,我喝個爛醉,倒頭就睡,省得失眠自尋煩惱。若是酒後失言,也隻好對不起了。他不看水虹,徑自一大杯一大杯地往下灌,看得老吳目瞪口呆,連聲說到底是北方人豪爽,酒量過人,我同周由的豪飲一比,蘇州男人喝酒就好比廣東人喝功夫茶了,慚愧慚愧。周由一口氣喝下去一瓶,仍是麵不改色,阿霓拍著手說再來一瓶再來一瓶,讓爸爸和大哥哥賽出個吉尼斯紀錄,卻被水虹一把按住酒瓶,輕聲細語說,周由是實在人,隻怕主人掃興,不用人勸酒。我倒是擔心他喝多了,明天把我畫成個醜人兒,我找誰算賬?老吳笑笑說也是,還是讓小周早點休息。我就算舍命陪君子,其實也已經吃不消了。大家吃菜,誇著阿秀父親李老板的手藝不錯,又閑談一會兒才散。
周由那酒畢竟喝得太猛,前一夜又沒睡好,倒在床上,不一會兒便昏昏入睡。一夜竟無夢。他原想借著酒力,也許能發發“酒瘋”有所作為,卻被水虹一眼識破,將他那滿腹心事,留到他的夢話裏去說了。
第二天早上,老吳準時出門上班,阿霓也高高興興上學去了。
當鐵門的撞擊聲,重又把周由和水虹關在這幢幽靜的小樓裏時,周由心中的熱火複燃。他在畫板前目不轉睛地看著水虹,盼著水虹能對他說些什麼,或者,她脖子上的白紗巾,再像前一天那樣滑脫下來,袒露出她頸下柔和細膩的肌膚,以及延伸至前胸的那道神秘而幽深的乳溝。
但水虹端坐窗前,卻默默無語。她的目光既不冷又不熱,溫柔而友好,還略略含有些長輩般的慈愛。那眼睛靜如止水,波平似鏡,好像一切都已結束,不需要解釋也不期待詢問。眼裏偶有亮光閃過,如同漆黑的海麵劃過流星,述說著一個黑色幽默般的謎語。周由開始懷疑自己昨天的感覺,難道眸語的誤差竟然如此之大?難道北方男子真看不懂江南女子的眸語?世界上也許還沒有一部能用的眸語辭典,更談不上為那些癡男怨女們掃盲了。周由心裏一片悵然,他知道水虹已牢牢關上了她心中的鐵門。大半個上午,周由再沒有見到昨天那兩朵讓他心動過速的紅暈。他埋頭作畫,覺得自己像是在近於失戀的痛苦狀態中,完成這幅畫的。他筆下的色彩和畫麵的情感,無不泄露出他心底的秘密。這幅畫是他近幾天來畫得時間最長也最艱難的一幅,油彩被一層層加濃加厚,浸透了他心中濃烈而醇厚的愛意。如果懸掛在水虹的臥室,每一種色彩都會向她傳遞著他深深的渴望。在水虹的一生中,它們都將永不褪色。當畫漸漸接近尾聲時,他覺得自己實在不想把它送給水虹了,他要把她帶走,讓她天天陪伴他,也許總有一天,她會真的從畫上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