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展期間,周由真希望會有一家藝術公司願意出資,把他的巨畫拆開裝運到蘇州展出,這樣他就可以將畫送給水虹了。但水虹那幢小樓又怎麼能裝得下這幅畫呢?如果水虹是一位未婚女士就好了,那麼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封情書,親自護送到她的宮殿去的。如果她嫌此愛此情不夠重的話,他還可以畫更多更重的,就像米開朗基羅那樣,把她整個宮殿的牆壁穹頂全部畫滿。畫上一生一世、直到來生來世也不會畫完。離開蘇州以後,他曾一度希望自己能把水虹忘記,但水虹卻像一株與日俱生的魔樹,在他心裏失控般瘋長。他的愛戀、愛的夢幻和衝動,因著分離而加倍膨脹,水虹更像一個美麗而陌生的女妖,令他深深入迷,迷得刻骨銘心,深入靈魂骨髓。無論水虹開門還是不開門,他都會一直畫下去的。

但是找他購畫的老板,卻沒有一個來自蘇州,就連無錫常州的都沒有。周由苦不堪言,失望至極。他真想立即飛往蘇州,把水虹“綁架”到北京來讀他的情書。他望著那些在畫前流連忘返不願離去的觀眾,真想大喊一聲:“你們走吧,你們看了有什麼用!”展期已過大半,他每天都盼望著奇跡的發生——水虹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但展廳人頭攢動,卻空空如也。

這大半年來,周由在苦戀和瘋戀之中,度過了無數個痛苦難眠之夜。他耗瘦了臉頰和身體,花去了幾萬元作畫的材料費和長途電話費,水虹卻像一個飄遊的幻影與他若即若離,遲遲不肯降落。周由在愛的歧途上已沒有退路,他身後是深穀是地獄,他每往前走一步,後麵的深淵和地獄也會隨之跟上一步,總是尾隨其後。他走得慢,它們就跟得慢;他走得快,它們就跟得快。他始終生活在絕壁的邊緣和地獄的入口,焦慮和驚恐時時打碎他的睡夢。如果有一天水虹連他的電話都不接了,如果水虹最後對他說:不!他馬上會絕斷地往身後退一步,去清醒地領受高空絕壁墜落的感覺、領受那種高峰體驗的反方向實踐。那一定是一幅充滿愛和絕望的行為藝術傑作。他決不會沒有勇氣完成這個作品。構圖早已在夢幻中形成——他將裹著一張巨大的亞麻畫布,墜落到萬丈深淵的底部,悶聲撞碎在冰冷堅硬的岩石上。那時他白色的腦漿和紅色的血漿,就會在畫布上濺畫出他的絕筆和絕唱。亞麻畫布上將會出現一個大大的鮮血寫成的“愛”字,他的愛都濃縮在紫黑色的血漿裏了,這將是他給她的最後一封情書。

有時周由愛得幾乎不能自控,臉色蒼白、全身抽搐。過不了多久卻又大汗淋漓、麵色潮紅,渾身癱軟地倒在床上。他從電話裏水虹溫柔的話音中,聽出她的猶豫和動搖,聽出她心底難以割斷的柔情。他重新有了信心,他想水虹的心即便是那個幽閉的誇克粒子,他也要用自己藝術生命的中子炮將它轟開。轟出一個比一千個太陽更燦爛更輝煌的愛的蘑菇雲。

畫展已進入了最後幾天,周由在他頻頻出現的愛的痙攣發作之後,又慢慢平靜下來。他仍然在琢磨著如何才能使水虹看到他的這些情書係列。他站在自己另一幅畫前,覺得把這幅畫寄給水虹也許更合適些。這幅畫的尺寸是2m×l。5m,比《江南霓虹》小得多了。這幅無標題的現代畫前圍了許多觀眾,看樣子他們既好奇又迷惑。

——畫麵的背景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巨大陶瓶,鑲嵌在黛瓦粉牆的江南民居的門簷上,又像牆壁上開了一個酒瓶形狀的門,背景虛擬、色彩古樸。在深灰色的圖案底色上,飄蕩、懸浮著七個嘴唇。左邊一行,三個依次往下排列的嘴唇微微張開,顯然是男人的嘴唇,顯得厚實而闊大,色彩是棕紅色的,連嘴唇上細細的皺褶也畫得清清楚楚;右邊一行是女人的四個嘴唇,用唇線勾出半張半合的輪廓,唇膏鮮紅欲滴,傳來女人溫熱的氣息,含情動人。

所有經過此畫的觀眾,都會駐足欣賞一番。三個男人和四個女人的嘴唇,在江南民居的霧氣中,跳躍醒目。就像一戶人家門前掛著的兩串紅燈籠,一串三個棕赭色、另一串四個鮮紅色。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女觀眾盯住了那三個男人的嘴唇細細觀看——那個很帥的男人渴望著,充滿了愛的顫抖;男觀眾盯住了四個女人的紅唇——這鮮嫩的嘴唇太誘人了,簡直叫人想入非非。但是作者想表達什麼呢?周由聽見幾個觀眾議論說,大概是男人喝了三口酒、女人喝了四口酒……有人糾正說,不對,那後麵有一個大酒瓶,所以是一男一女喝了酒以後,男的親了女的三口、女的親了男的四口……

周由聽了,幾乎樂出聲來,觀眾怎麼能明白畫家的心思呢。不過他覺得這樣理解也不錯,看來這畫麵能讓人聯想到愛。周由當然不會把這幅畫的秘密透露給任何人。許多畫友詢問他的時候,他回答說,誰想是什麼就是什麼唄。

周由決定等畫展結束後,就把這幅畫拆下來寄給水虹。他要讓水虹來說出這畫裏的意思,讓水虹來破題解謎,並為它命名。老吳肯定是看不懂這畫的。惟有畫家的情書可以公開展示給情人的丈夫。當她收到這封情書後,周由會立即打電話問她,是不是?是不是?水虹臉上一定會第二次出現那團紅暈,最後一定會回答說是的。隻要她回答了這個字,周由就會豁出一切去擁抱她吻她,把她從老吳手中奪過來,結結實實地摟到自己懷裏。雖然水虹和老吳曾有過真摯的愛,然而十幾年來,他們之間情感的追求已拉開距離。周由不能忍受水虹得過且過的敷衍著日益平淡乏味的家庭生活,更不能接受水虹靠著愛的慣性輸液來維持已經腦死亡的婚姻。他在蘇州的幾日裏,憑著自己的直覺認定了水虹的幸福是一種虛偽的表象。他要讓水虹自己拔掉針頭,重新煥發出生命的活力。他頓時覺得自己心中體內還儲存著巨大的能量,這次畫展他所展出的每一幅畫都是情書,他的情書還剛剛寫了第一頁,他將是水虹後半生翻不完的一本情書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