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虹說:“我想這也許是遺傳。老吳給我媽媽動手術的時候,也發現我媽媽的皮下組織和脂肪與常人不同,肌肉纖維非常細膩柔軟。那時我媽媽已經四十多歲了,但肌膚比二十多歲的女人還有彈性。聽我外公說,外婆剛嫁到外公家的時候,小河邊上的人都說她的皮肉像蹄髈凍……”
“蹄髈凍!”周由叫了一聲。“蹄髈凍用北方話說,就是肘子凍。對對,這是一種感覺。過去北京就有一道名菜叫做‘水晶肘子’,又細膩又光滑,關鍵,它是半透明的。這個比喻形象挺生動,可惜太俗了,像酒館裏的酒鬼們,流著口水談論著下酒菜,不好不好,這個感覺不能入畫。我要是把你的肌膚畫得讓人聯想到豬肘子凍,那我真該挨殺豬刀了。絕對不行,趕緊倒帶洗掉。”
水虹又說:“下層市民、船工的語言粗俗但很形象,後來我外婆就是被那幫在酒館裏胡鬧的船工劫走的。等我媽媽長到十五六歲,小河邊的人又盯住了她,垂涎欲滴,有點文化的人,說她的皮膚像剝了殼的生蝦肉一樣。”
周由連連搖頭,“這絕不是我要的感覺,到了俗人嘴裏,女人都成了人肉包子,美神也得加調料了。我想,你們家族的母係祖先,一定是古代的某個王妃或是公主……”
“這種想象很誘人,我也這麼胡思亂想過的。”
周由忿忿說:“我看中國的人口政策有問題,一對夫妻一個孩,不分智商、不分物種優劣、不分美醜,統統一視同仁。這樣下去,幾千年延續和保留下來的優秀品種就會滅絕。假如你生了個男孩,像阿霓那樣未來的絕代佳人就會絕種。這樣下去,中國的種族優勢就要退化了。我認為,應該對本民族的特殊珍稀品種采取傾斜政策。現在隻規定癡呆和近親不準生育,少數民族可以多生,那麼,為什麼不可以規定像你這樣的美人佳麗多生一兩個孩子呢?我將來如果有了錢,一定發起成立一個保護民間珍稀品種基金會。每年尋找和評選美女美男,建議國家計生委給予多育的人口指標,並由基金會撫養他們的孩子,為華夏民族創造更多的佳麗俊男,也為畫家提供更美的模特……”
水虹笑個不停,終於打斷他說:“你太幽默了,真是個偏激的大幻想家。這個方案根本行不通。首先,美人就不願意多生孩子,一多生她自己就不美了。其次,美人也不一定能生出美女來,遺傳工程的科學還沒有發達到這個程度。再說,美人常常嫁給有錢有勢但也許醜陋的男人,如果他們的產品取其父母的缺點,你的夢想就破產了。還有,美人最容易受到不美的女人嫉妒,那些女人不把你罵死才怪呢。用你們北方話說,你真是個地地道道的傻帽,傻得可愛。”
“你可別責怪美人,正因為她們太美,才需要尋求美的保護。”周由一臉正經地辯護說。“美所受的誘惑最大,美是資本,激起人許多貪欲;美又被人爭奪,得不到美的人,寧可把美毀掉。所以美女的命運也許比普通女人更艱難。反正我這個無可救藥的現代護花騎士,是當定了。”
水虹說:“可你說到現在,還是沒有找到對我人體的準確感覺呀。”
周由攬過水虹,摩挲著她的肩頸,一時無語。
“美玉和絲綢固然很美,但那是幾千年來文人雅士的感覺,不屬於我自己的體驗。”周由說。“其實,美玉是塊冰涼堅硬的石頭,絲綢又太繽紛了;而我現在抱著你,那種純潔溫暖柔軟的感覺,卻是任何東西都無法代替的。我在蘇州第一天晚餐時見你,覺得你就像是明豔的逆光下的天鵝蛋。”
“這感覺很獨特。天鵝蛋很美,而且是有生命的。”
“不,我還是不滿意,覺得它無法表達出我對你的理解。你的美太深奧含蓄,即便將來有一天你老了,但你內心的美也永遠不會消失。你就是你,我要畫你一輩子。假如有人問我,秦水虹有多美,我想我最後隻能回答說:水虹和水虹一樣美。”
“這是最高分。”水虹仰起身子,給了周由一個長吻。
周由突然掙脫了水虹的懷抱,痙攣一般抓起她的手,顫栗著說:“水虹,回去離婚吧,嫁給我!”
水虹那夢幻似的眼睛裏,晶瑩的淚水一滴滴滾落下來。
歸期已臨近。
七天七夜夢遊般的日子,使水虹已經幾乎把蘇州和阿霓都忘記了。但纏綿已不可能無限地繼續下去,她至少必須回去“處理”自己的家庭問題。麵對周由急切的期待,她才突然意識到,重新走進蘇州那幽靜的小院,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
水虹明白自己的艱難並不在老吳,而在阿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迎接阿霓那雙眼睛。還在蘇州的時候,水虹就已很多次躲避過女兒凝視著牆上周由的作品時,那種無所顧忌的熾熱目光。如今,阿霓那種少女純真的眼神,穿透了周由多日來籠罩著水虹的癡情,重新向她逼視,令她一陣寒戰又一陣迷惘。
水虹知道,那是自己一直想要回避,卻最終無法回避的。
她在阿霓那個年齡,曾暗戀過一個剛從大學畢業的男老師,有一段時間,上課時她隻是呆呆地看著他,連他講了些什麼都沒有聽見。現在想想,那個男人除了黑板上一手漂亮的粉筆字,再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但阿霓不同,她差不多是個小小的藝術瘋子,悟性加上靈氣,遇上一個可愛的藝術家,情竇初開,必然刻骨銘心。而周由更加與眾不同,他身上幾乎具備了一切讓女孩心醉神迷的內容。他已成為阿霓心目中,一個近於完美的青春偶像,無人能夠替代。再過幾年,阿霓就會長成一個美麗的大女孩,散發出迷人而誘人的光芒。但在她的人生經曆中,也許很難再遇到第二個像周由這樣,能使阿霓產生情侶和老師雙重愛意的男子了……
水虹覺得心裏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隱痛,一下一下地刺紮著她的神經。當阿霓長大了,如果阿霓對周由的愛不僅沒有冷卻,反而越發熾烈,她會不會孤注一擲地向他們衝過來,撞開水虹和周由的雙星體,占據她的位置,或者形成一種尷尬的三星體呢?水虹不敢想象自己能夠坦然迎接若幹年後的挑戰,因為阿霓畢竟是她的女兒。在現代社會,如今已什麼都可以更換,換單位換住處換朋友換丈夫,可是惟有母女父子的那種血緣親情,卻是換不了也棄不掉的。母親為了女兒可以獻出鮮血獻出皮膚,水虹為了女兒也可以獻出她的心腎和角膜,她愛女兒視若自己的生命。母愛之偉大,在於它是人類情感中,惟一不會被權勢和金錢收買和征服的愛。如果女兒由於母親而陷入極度的痛苦,母親真的還會感到幸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