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霓噙滿淚水,拚命地揮動著她粉紅色的圍巾。迎麵刮來的風,把一切遮擋她麵容的東西全吹開了,把她的美完全暴露在人們麵前。那簡直是一個美的巡回大展、美的呐喊和示威。她那瀑布般的黑發、那美豔絕倫的仙頤秀眉、那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那瓊脂般透明的臉龐……清晰地展現在眾人眼前。人們議論紛紛,都以為是哪個攝影劇組南下歸來,為京都帶來了一個美麗的未來明星。

列車緩緩擦身而過。就在阿霓遠遠伸過來的小手,從周由發際拂過的一刹那,阿霓秀美的臉龐變得模糊了。周由眼前頓時出現了強烈的幻覺和時光倒錯。麵前這列火車仿佛來自二十年前七十年代的蘇州,那一閃而過的麵影分明就是少女的水虹。

周由感到心中那粒小小的光斑,突發出燒灼而刺眼的光芒。他心底某個未知的奇經異穴,像是被激光針灸猛烈地刺激成一片強光。他跌跌撞撞地跟著車狂跑,一邊結結巴巴地喊道:“水虹……噢不……阿霓……我的阿霓……不不,我的霓虹……”他語無倫次、腳步錯雜,他感覺自己已抓住了阿霓的手,那燙人的小手正撫摩著他的臉頰……他追著她,像是追著一個一去不再複返的幻影。列車貼得更近了,阿霓差不多已把腳跨在了窗口,彎腰弓背,似乎就要彈出窗外了。列車終於慢慢停穩,他氣喘籲籲地跑到車窗下,阿霓已像一隻粉紅色的大飛蛾,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裏。她雙手摟定大哥哥,噘起紅嫩的小嘴,像饑餓的小雞啄米似的,猛啄大哥哥的臉頰。她的淚水一串串灑在周由的皮夾克上,流成一道道發亮的小溪,口中不斷地叫道:“大哥哥,大哥哥,我可見到你了……我可真想你嗬……我想死你了……”

淚水終於也溢滿了周由的眼眶。他已分不清是在接受水虹的熱吻呢,還是阿霓的狂吻。他情不自禁地親吻著阿霓的麵頰和額頭,兩個激情的畫家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急於出站的旅客們也好奇地猜測他們的關係,不知他們究竟是一對年齡不宜的情侶,還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阿霓,再見了!祝你寒假愉快!”

周由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粗重的男聲,他和阿霓這才如夢初醒。他放下阿霓,回頭見是兩位不戴領章的軍人,正笑容滿麵地向阿霓招手,並把阿霓的旅行箱放在了阿霓腳邊。阿霓恍恍惚惚地告訴周由說,那是兩位從蘇州回內蒙去的複轉軍人,一路上,全靠他們照顧了她。周由趕緊追上幾步,想去向他們道謝,但隔著滿地的行李,他卻無法邁步,等擠過去,他們已被蜂擁出站的旅客隊伍淹沒了。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周由細細打量著阿霓。十個月不見,阿霓早已不是春天小河邊的那個稚氣的小女孩,而是一個身材高挑兒、亭亭玉立的大女孩了。排隊出站的阿霓頃刻間又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周由立即為她披上了羽絨服,讓她圍上圍巾,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臉。他為阿霓做著這些時,恍惚又覺得他隻是在重複著和水虹相處的習慣動作。

剛出站走了沒幾步,阿霓便迫不及待地打開旅行箱,拿出了一本畫簿,又抱住了周由的一條胳膊,將畫簿捧給周由看。

“呆一會兒再看吧。”周由笑笑說。

“不嘛,現在就看,一邊走一邊看好了。大哥哥,我真想你,我把我想你的夢,都畫在裏麵了……”

周由隻好一邊走,一邊翻看著畫簿。那一幅幅色彩鮮豔、充滿了熱烈的少女之愛的畫麵,像熱浪一樣衝擊著周由。他被這一封封燙人的情書,燒灼得一陣陣心痛。他想起了自己轟炸水虹時的亢奮狀態,而此刻,他卻被另一個小周由狂轟濫炸了。周由側頭望著阿霓,她的眼睛依然明澈清純,但卻明顯地少了幾分孩子氣,多了一絲成熟女人才有的嫵媚和姣豔。再細看,那恰恰歡樂卻又憂鬱的眼神裏,沉澱著愛戀的苦澀和學藝的艱辛。那是一雙令他無法深究的眼睛,周由越看越覺得阿霓不像是水虹的女兒,而是水虹的孿生小妹妹……

周由心中的感覺越發錯亂。第二次與阿霓見麵,竟然和第一次如此不同。第一次,他似乎是先喜歡上這個小姑娘,然後才移情到水虹身上;而這一次,一種歡悅傾心的情感,卻是從水虹那邊漂移過來的。更使周由心痛發緊的是,他不僅在阿霓身上看到了水虹的少女時代,而且也看到了自己少男時代的影子,一個像阿霓一樣對繪畫狂熱癡迷的少年。周由與阿霓並肩走著走著,好像覺得自己跟著阿霓回到了純真無欲的少男少女的歲月。可惜那時他一心迷戀著繪畫,怎麼從來沒有遇到過像阿霓這樣可愛的小女孩呢?否則走到現在,他和她一定跨過了青梅竹馬時代,而成為一對藝術情侶了。周由從未經曆過早戀,這一直是他的人生缺憾。他幻想自己能回到十六歲,和十五歲的阿霓早戀一場,一直戀到阿霓變成童心未泯的水虹,周由最後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頑童。那樣的話,自己的一生一定充滿了童趣童真。周由那顆依然故我的藝術童心感到了劇烈的疼痛。心裏好像溢出了鮮血,淹沒了先前那片愛的光明。他覺得迎麵刮來的寒風苦澀而刺骨,眼裏有些發酸。

“大哥哥,你哭了?”阿霓搖了搖周由的胳膊。“大哥哥,你別哭,我不是來了嗎……我知道你一定也在想我的……”

“阿霓,我的小妹妹,大哥哥……對不起你……”周由擦去了淚水,卻不忍心再說下去。他實在很怕傷害那顆自己摯愛著的稚嫩童心。

“大哥哥,你不要再叫我小妹妹了,我已經長大了,你應該叫我……叫我親愛的……”她明亮的眼睛裏滿含著熱望。“大哥哥,叫啊,叫我啊,你都哭了,為什麼還不敢叫……我到北京來,就是為了聽你叫我‘親愛的’……”

周由想起幾個月以前,自己也眼巴巴地盼著水虹叫他一聲親愛的,能對他說一聲:“我也愛你。”他知道,此刻他如果一口拒絕,將對阿霓意味著什麼。難道他真忍心把她推入黑暗的穀底麼?他的嘴唇抖了抖,避開了阿霓熱辣的目光,小聲說:“親愛的……阿霓小妹妹……”

阿霓抱緊了周由的胳膊,把頭貼在上麵。“大哥哥,再說一遍,就說前麵的三個字,不要後麵的小妹妹。”

周由急忙說:“阿霓,我先帶你去吃飯吧,你一定餓了。吃完飯,還要到機場去接你爸爸,他從蘇州趕來了,你知道他有多著急啊。阿霓,你怎麼能這樣任性,也不征得爸爸同意就來北京……”

“我不要爸爸了,他不理解我,誰叫他不讓我來北京。”阿霓氣呼呼地說。

周由把阿霓帶到出租汽車站,叫了一輛車。倆人上了車,阿霓緊緊貼著周由坐下,整個身子幾乎都倒在他的懷裏了。

“爸爸有了阿秀,媽媽也不知道到底在哪裏。我一個人好孤單啊。現在,我隻有大哥哥你一個好朋友了。”阿霓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說著又眼淚汪汪了。

“阿霓你還小,搞藝術的人,不能太早戀愛,早戀會誤了藝術的,一般來說,早戀的學生,成績都不好,等長大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才不會呢,老師都說我這半年畫畫進步可大了。而且,大哥哥,你這麼晚才戀愛,你晚戀,我早戀,加起來不就不早不晚正好麼。”

“那不是一回事,你應該再等五年,起碼五年以後再考慮戀愛。”“戀愛怎麼是考慮出來的呢?”阿霓反唇相譏。“反正我不能等,結婚可以等,戀愛是不能等的。你想想,一邊等著,心裏不是一邊還在愛嗎?等和不等,有什麼兩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