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家都知道陸小鳳是個浪子。
流浪也是種疾病,就像是癌症一樣,你想治好它固然不容易,想染上這種病也同樣不容易。
所以無論誰都不會在一夜間變成浪子,假如有人忽然變成浪子,一定有某種特別的原因。
據說陸小鳳在十七歲那年,就曾經遇到件讓他幾乎要去跳河的傷心事,他沒有去跳河,隻因為他已變成浪子。
浪子是從來不會去跳河的--除非那天的河水碰巧很溫暖,河裏碰巧有個美麗的女孩子在洗澡,他又碰巧是個水性很好的人。
浪子們一向不願意虐待自己,因為這世上唯一能照顧他們的人,就是他們自己。
陸小鳳對自己一向照顧得很好,有車坐的時候,他絕不走路,有三兩銀子一天的客棧可以住,他絕不住二兩九的。
天福客棧中“天”字號的幾間上房,租金正是三兩銀子一天。
到天福客棧去住過的人,都認為這三兩銀子花得並不冤。
寬大舒服的床、幹淨的被單、柔軟的鵝毛枕頭,還隨時供應洗澡的熱水。
陸小鳳正躺在床上,剛洗過熱水澡,吃了頓舒服的晚飯,還喝了兩斤上好的竹葉青。
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唯一應該做的事,就是閉起眼睛來睡一覺。
他已閉上了眼睛,卻偏偏睡不著,他有很多事要去想--這件事其中好像還有些漏洞,可是他又偏偏想不出。
隻要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兩個女人。
一個女人穿著件輕飄飄的、蘋果綠色的、柔軟的絲袍,美麗的臉上完全不著一點脂粉,神情總是冷冰冰的,就像是座冰山。
另一個女人卻像是春天的陽光,陽光下的泉水,又溫柔、又嫵媚、又撩人。
尤其是她那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魂魄勾過去。
陸小鳳的魂還沒有被勾過去,隻因為她根本沒有正眼看過陸小鳳。
可是陸小鳳卻一直在看著她,而且這兩天來,幾乎時時刻刻都能看到她。
因為她一直都跟在陸小鳳後麵,就好像有根看不見的線把她吊住了。
陸小鳳盯過別人的梢,也被別人盯過梢,隻不過同時居然有三撥人跟他的梢,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
三撥人並不是三個人。
那春水般溫柔的女孩子,隻不過是其中一個--第一撥隻有她一個。
第二撥人就有五個,有高有矮,有老有少,騎著高頭大馬,佩著快劍長刀,一個個橫眉怒眼,好像並不怕陸小鳳知道。
陸小鳳也隻有裝作不知道。事實上,他的確也不知道這五個人是什麼來曆?為什麼要盯他的梢?
第三撥人是三個戴著方巾,穿著儒服的老學究,坐著大車,跟著書童,還帶著茶具酒壺,好像是特地出來遊山玩水的。
陸小鳳卻知道他們並不是出來遊山玩水的,他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無論他們打扮成什麼樣子,他都認得出。
因為他們雖然能改變自己的穿著打扮,卻沒法子改變臉上那種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
這三個老學究,當然就是今日的西方魔教護法長老,昔日昆侖絕頂,大光明境,小天龍洞的“歲寒三友”。
陸小鳳並不想避開他們,他們也隻不過遠遠地在後麵跟蹤,並沒有追上來。
因為藍胡子已告訴過他們。
“這世上假如有一個人能替你們找回羅刹牌,這個人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投宿在天福客棧,這三撥人是不是也在天福客棧住了下來?
他們對陸小鳳究竟有什麼打算?是不是準備在今天晚上動手?
陸小鳳從心裏歎了口氣,他並不怕別人來找他的麻煩,可是就這樣眼睜睜地等著別人來找麻煩,滋味卻不好受。
就在他歎氣的時候,外麵忽然有人敲門。
--來了,總算來了。
--來的是哪一撥,準備幹什麼?
陸小鳳索性躺在床上,非但沒有動,連問都沒有問,就大聲道:“進來!”
門一推就開,進來的卻是店小二!
陸小鳳雖然鬆了口氣,卻又覺得失望。他非但不怕別人找麻煩,有時甚至很希望別人趕快來找麻煩。
店小二雖然說是來衝茶加水的,看起來卻有點鬼鬼祟祟的樣子,一麵往茶壺裏衝水,一麵搭訕著道:“好冷的天氣,簡直就像是臘月一樣!”
陸小鳳看著他,早就算準了這小子必定還有下文。
店小二果然又接著道:“這麼冷的天氣,一個人睡覺實在睡不著!”
陸小鳳笑了:“你是不是想替我找個女人來陪我睡覺?”
店小二也笑了:“客官是不是想找個女人?”
陸小鳳道:“女人我當然想要的,隻不過也得看是什麼樣的女人。”
店小二眯著眼笑道:“別的女人我不敢說,可是這個女人,我保證客官一定滿意,因為……”
陸小鳳道:“因為什麼?”
店小二又笑了笑,笑得很曖昧、很神秘,壓住了聲音道:“這個女人不是本地貨色,本來也不是幹這行的,而且,除了客官你之外,她好像還不準備接別的客!”
陸小鳳道:“難道還是她要你來找我的?”
店小二居然在點頭。
陸小鳳的眼睛亮了,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個春水般溫柔的女人。
他沒有猜錯。
店小二帶來的果然是她。
“這位是丁姑娘,丁香姨,這位是陸公子,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店小二鬼鬼祟祟地笑著,躡著腳尖溜了出去,還掩上了門。
丁香姨就站在燈下,垂著頭,用一雙柔白纖秀的手,弄著自己的衣角。
她不開口,陸小鳳也不開口。
他決心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想在他麵前弄什麼花樣--他很快就看見了。
燈光朦朧,美人在燈下。
她沒有開口,但陸小鳳忽然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拉她的衣帶。
衣帶鬆開了,衣襟也鬆開了,那玉雪般的胸膛和嫣紅的兩點,就忽然出現在陸小鳳麵前。
陸小鳳嚇了一跳。
他實在想不到她的衣服隻用一根帶子係著,更想不到她衣服下麵連一根帶子都沒有。
這種衣服實在比嬰兒的尿布還容易脫下來。
於是剛才那風姿綽約,羞人答答的淑女,現在忽然變得像是個初生的嬰兒一樣,除了自己的皮膚外,身上幾乎什麼都沒有。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做別的事是不是也這麼幹脆?”
丁香姨搖搖頭,道:“我捉迷藏的時候就喜歡兜圈子。”她微笑著,用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直視著他,“但你卻不是找我來捉迷藏的?”
陸小鳳隻有承認:“我不是!”
丁香姨嫣然道:“我也不是來陪你捉迷藏的!”
陸小鳳苦笑道:“我看得出!”
丁香姨柔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我也知道你要的是什麼,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像捉迷藏一樣兜圈子?”
她笑得更嫵媚、更迷人,隻不過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卻絕不是她的微笑,而是一些男人不該去看,卻偏偏要去看的地方。
陸小鳳是男人。他忽然覺得自己心跳已加快,呼吸急促,連嘴裏都在發幹。
丁香姨顯然已看出他身上這些變化,和另外一些更要命的變化。
“我看得出你已是個大男人,我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歡捉迷藏!”
她慢慢地走過去,忽然鑽進了他的被窩,就像是一條魚滑進水裏那麼輕巧、靈敏、自然。
可是她的身子卻不像魚。
無論江裏、河裏、海裏,都絕不會有一條魚像她的身子這麼光滑、柔軟、溫暖。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在心裏罵了句:“他媽的!”
每當他發覺自己已不能抗拒某種誘惑時,他都會先罵自己一句。然後他就已準備接受誘惑。
他的手已伸出去--
忽然間,“噗、噗、噗”三聲響,三枚金梭、三柄飛刀、三支袖箭,同時從窗外飛入,往他們身上打了過來,來勢又急又快。
丁香姨臉色變了,正準備大叫。
她還沒有叫出來,這九件來勢快如閃電的暗器,竟然又憑空落下,每件暗器都斷成了兩截。
丁香姨剛張開嘴,已怔住,突聽“砰”的一聲,一個人手揮鋼刀,破門而入。
這人勁裝急服,不但神情凶猛,動作也極剽悍,顯見是外家高手。
誰知他剛衝進來,突然又淩空倒翻了出去,就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從後麵揪住了他的脖子。
接著,又是“砰”的一響,窗戶震開,一個人揮動著雙刀,狂吼著從窗外飛人,又狂吼著從對麵一扇窗戶飛了出去,“叭噠”一聲,重重地摔在窗外石板地上。
丁香姨眼睛都直了,實在看不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個人衝了進來,筆直衝到床頭,手裏一柄鬼頭刀高高揚起,瞪著陸小鳳,厲聲道:“我宰了你這……”
這句話他隻說了一半,手裏的刀也沒有砍下來,他自己反而倒了下去,四肢收縮,臉已發黑,又像是突然中了邪,在地上一彈一跳,忽然滾出門外。
滿屋子刀劍暗器飛來飛去,好幾個魁梧大漢跳進跳出,陸小鳳好像沒看見,居然還是躺在那裏,動也不動。
一陣風吹過,被撞開的門忽又自動關上,被震開的窗戶也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