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鬆花江下(1 / 3)

01

燈籠雖然沒有點著,銀鉤卻還是不停地在風中搖晃。

陸小鳳大步走入銀鉤賭坊,隻覺得手裏滿把握著的都是好運氣,幾乎忍不住要停下來擲幾手骰子。

他沒有停下來,他不願把這種好運氣浪費在骰子上。

李神童遠遠地看見他走進來,就趕緊溜了,這個人今天看來好像顯得有點麵黃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說不定整夜都在瀉肚子。

陸小鳳微笑著走過去,走到那間門口寫著“賬房重地,閑人免進”的密室外,立刻有兩條大漢迎上來擋住他的路。

一個人指著門上的木牌,沉著臉道:“你認不認得字?”

陸小鳳微笑道:“字我倒也認得幾個,但我卻不是鹹人,我很甜,甜得要命。”

這人怔了怔,還沒有會過意來,陸小鳳已從他麵前走過去,他想伸手,忽然覺得腰眼上一麻,整個人都軟了,連手指都抬不起。

陳靜靜果然在房裏,李神童也在,看見陸小鳳,兩個人都勉強作出笑臉。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早。”

陳靜靜嫣然道:“現在已不早了。”

陸小鳳道:“你既然知道現在已不早了,為什麼還不給我消息?”

陳靜靜輕輕咳嗽了兩聲,道:“我們正想去請賈大爺今天晚上過來吃便飯。”

陸小鳳道:“我一向不吃便飯,我隻吃整桌的酒席。”

陳靜靜勉強笑道:“當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時候李大姐也一定會來的。”

陸小鳳道:“我現在既然已來了,現在就要吃。”

陳靜靜道:“那怎麼辦呢?”

陸小鳳道:“辦法很簡單,你隻要去告訴你那李大姐,說我已來了,假如她還不出來見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兩隻耳朵,一隻鼻子。”

李神童臉色又變了,陳靜靜笑得更勉強,道:“隻可惜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叫我們怎麼去告訴她?”

陸小鳳道:“你們不知道她在哪裏,我倒知道一點。”

陳靜靜道:“哦?”

陸小鳳道:“這裏本來有兩個大水缸的,現在外麵卻已隻剩下一個,還有一個到哪裏去了?”

陳靜靜的臉色好像也有點改變。

陸小鳳道:“水缸在哪裏,李霞就在哪裏。”

陳靜靜道:“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陸小鳳道:“你應該懂的,除了瘋子外,誰也不會賣了房子來做這麼樣兩個大水缸,隻為了要接雨水喝。”

陳靜靜同意這一點,她不能不同意。

陸小鳳道:“丁老大並不是瘋子,他這麼做當然另有目的。”

陳靜靜道:“你說他有什麼目的?”

陸小鳳道:“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這裏來的,生怕別人追來,就做了兩個這麼樣的水缸,準備必要時好藏在水缸裏。”

陳靜靜道:“水缸裏能藏得住人?”

陸小鳳道:“平時當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藏在冰河裏,就是再好也沒有的藏身之處了,誰也想不到冰河下麵還有人的。”

陳靜靜還想笑,卻已笑不出來,李神童卻忍不住問道:“你知道那水缸在哪裏?”

陸小鳳點點頭,用腳踩了踩地上鋪著的木板,道:“就在這裏。”

陳靜靜看著李神童,李神童看著陳靜靜,兩個人還沒有開口,木板下卻已有人開口了。

一個低沉沙啞的女子聲音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在下麵,為什麼還不下來?”

02

兩丈多高的水缸,居然還隔成了兩層,下麵一層鋪滿了柔軟的皮毛,正是個極舒服的床鋪,從一道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麵一層,就是飲食起居的地方了,裏麵居然有桌椅,四麵都掛著厚厚的毛氈,還有個極精致的黃銅火爐。

陸小鳳歎了口氣,心裏在幻想著,假如能和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到這裏來住幾天,那種日子一定過得像是在做夢。

一個長得還不算太難看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對麵盯著他。

這女人頭發梳得很亮、很整齊,一張四四方方的臉,顴骨很高,嘴唇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嚴肅,實在連一點好看的地方都沒有。

別人會覺得她並不難看,也許隻因為她的眼睛,她在盯住別人的時候,眼睛裏就仿佛有一層淡淡的雨霧,你若沒有看見過她,絕對想不到這麼一雙眼睛,會長在這麼一個人臉上。

“我就是李霞。”她盯著陸小鳳,“你當然就是賈樂山。”

陸小鳳點點頭。

李霞道:“你知不知道別人都說你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是的。”

李霞道:“可是你看來並不老。”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有個法子可以使男人保持年輕。”

李霞道:“什麼法子?”

陸小鳳道:“女人。”

李霞眼睛裏仿佛也有了笑意,道:“這法子聽來好像很不錯。”

陸小鳳也在盯著她,微笑道:“你看來也不老。”

李霞道:“哦?”

陸小鳳道:“你是用什麼法子保持年輕的?”

李霞沉下臉,冷笑道:“你以為我用的是男人?”

陸小鳳淡淡道:“隻要你不用我,隨便你用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李霞又開始盯著他,眼睛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聲吩咐:“來人,擺酒。”

陸小鳳道:“我不是來喝酒的。”

李霞道:“但是你非喝不可。”

陸小鳳道:“為什麼?”

李霞道:“因為我要你喝,你要的東西,也正巧在我手裏。”

陸小鳳心裏在歎息,鼻子裏已嗅到一陣香氣,又是酸菜白肉血腸火鍋的香氣。

熱氣騰騰的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李霞還沒有開口,陸小鳳已搶著道:“這酒當然是你從外地帶來的,而且一直都舍不得喝。”

他以為李霞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他怎麼能說出她心裏的話。誰知李霞卻搖搖頭,道:“你錯了,這酒是你那女人送來的,我所以沒有喝,隻因為我怕酒裏有毒。”

陸小鳳隻有苦笑,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他苦笑著道:“所以你要我先試試?”

李霞並不否認,陸小鳳已舉杯一飲而盡。

他天生就有種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覺遠比大多數人都敏銳,酒裏若有毒,隻要酒一沾唇他就能感覺到,否則他隻怕早就被毒死了幾百次。

李霞用眼角瞟著他,忽又問道:“聽說你那女人長得很不錯,她叫什麼名字?”

陸小鳳道:“楚楚。”

李霞冷冷道:“你有了那麼好看的女人,還要在外麵東勾西搭,連別人的老婆都不肯放過?”

陸小鳳笑了笑,道:“紅兒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別人的老婆,我喜歡女人。”

李霞忽然也笑了笑,道:“現在我再也不是別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

陸小鳳淡淡道:“隻可惜我眼中看來,你隻不過是個跟我做買賣的生意人而已。”

李霞道:“現在我們的買賣豈非已做完了?”

陸小鳳道:“好像還沒有,我雖然已付了錢,你卻還沒有交貨。”

李霞道:“你放心,你要的東西,明天一早我就會交給你。”

陸小鳳道:“為什麼要等到明日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眼睛裏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緩緩道:“我們都是大人了,用不著再像兩個孩子一樣玩把戲。”

陸小鳳道:“我也不想玩把戲。”

李霞盯著他,道:“這裏的男人,都是又臭又髒的土驢,幾個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見就嘔心,可是你……你……”

陸小鳳道:“我怎麼樣?”

李霞道:“你不但長得比我想象中年輕得多,你的身體看來還這麼結實,這麼棒。”

她眼睛裏的雨霧更濃,呼吸也忽然變得急促,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你難道還不明白?”

陸小鳳道:“我一點也不明白。”

李霞咬了咬嘴,道:“我也是個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卻已有好幾個月沒有男人了,我……”

她的呼吸更急促,忽然倒過來,用手握住了陸小鳳的手。

她握得實在太用力,連指甲都刺入陸小鳳肉裏。

她的臉上已有汗珠,鼻翼擴張,不停地喘息,瞳孔也漸漸擴散,散發出一種水汪汪的溫暖……

陸小鳳沒有動。

他看見過這種表情,那隻有在某種特別興奮的時候,一個女人臉上才會露出這種表情,但現在她卻隻不過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她為什麼跟丁老大私奔,為什麼會嫁給藍胡子。

她無疑是個性欲極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欲最旺盛的年紀。

她長得雖不美,可是這種女人卻通常都有種奇異而邪惡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唇,總能讓男人聯想起某種原始的罪惡。

陸小鳳沒有動。

但是連他自己也不能否認,他的心又開始動了。

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嘴忽然發幹,他想走,李霞卻已倒在他身上,壓在他身上,像章魚般緊緊纏住了他。

就連陸小鳳都沒有遇見過需要得這麼強烈的女人,他幾乎已透不過氣來,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

忽然間,“砰”的一聲響,上麵的木板被掀開,一個人在嘶聲呼喊:“讓我進去,我要進去,誰敢攔住我,我就殺了誰。”

陸小鳳一驚,李霞坐起,還在不停地喘息。一個女人從上麵跳下來,圓圓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笑眯眯的眼睛卻瞪得很圓,在這一瞬間,陸小鳳幾乎已認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遺風”木板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板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來,怒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麼,快滾出去!”

唐可卿狠狠地瞪著她,冷笑道:“我偏不管,這地方我為什麼不能來?你不許我碰男人,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裏偷漢子?”

李霞更憤怒,厲聲道:“你管不著,無論我幹什麼你都管不著。”

唐可卿也叫起來:“誰說我管不著?你是我的,我不許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衝過去,一掌重重地摑在唐可卿臉上,她臉上立刻多出幾條紫痕,她忽然也撲上來,纏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剛才纏住陸小鳳一樣。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頭雨點般打在她身上,她卻還是死纏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樣好,你知道的,你為什麼……”

陸小鳳不想再聽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這件事隻讓他覺得又可悲,又可笑,又嘔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裏已明白,唐可卿為什麼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還曾經拉過她的手,他簡直忍不住要吐。

03

夜色忽然已降臨。

陸小鳳甚至不知道天是什麼時候開始黑的,也沒有回到天長酒樓去,隻是在街上的酒店裏,買了一大壇酒,一個人坐在這裏來喝。

他心裏充滿了悲哀和沮喪,情緒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為他雖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醜陋的一麵,但是他一向不願看到。

這裏是個沒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裏的人,想必已遷到那冰河上的市鎮去了,木屋的門都幾乎已被冰雪堵塞。

冷風從窗縫中吹進來,從木板的空隙吹進來,冷如刀鋒。

可是他不在乎。

他隻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諾言,明天一早就把羅刹牌交給他,他拿了就走。

剛來的時候,他也曾覺得這地方是輝煌而美麗的,到處都充滿了新奇的刺激。

現在他卻隻想趕快走,愈快愈好。

破舊的木板桌上,還擺著盞油燈,燈中仿佛還剩著點油。

可是他並不想點燈,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天他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去找孤鬆拚一拚。

奇怪的是,一到了這裏,歲寒三友就好像忽然從地麵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