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回歸(1 / 3)

“地球通訊社2月30日電:在全體地球人翹首盼望二百零二年之後,第一艘星際飛船‘誇父號’已於昨日,公元2253年2月29日回歸地球。地球人委員會已決定,授予機長王亞當以‘人類英雄’的稱號。”

七天後,地通社播發一篇專欄文章。作者雪麗小姐,新智人編號34-64305.

“‘誇父號’星際飛船於2050年11月24日發射,目的是探索十光年外的RX星係的類地文明。飛船為等離子驅動,曆經二百零二年又三個月後返回地球,乘員在途中采用超低溫冷凍的方法暫時中止生命。

“飛船上原有四名乘員,其中三名已不幸逝世,埋骨於洪荒之地,地球人委員會已追認他們為人類英雄。願他們在茫茫宇宙中安息。

“近代科學揭示,若人腦冷凍期超過臨界值,則其人解凍後無一例外地會出現一個心理崩潰期。可惜兩百年前人類尚未認識這一規律,未能采取必要的預防措施,因而在RX星係嚴酷的自然環境中造成了三名乘員的非正常死亡。

“與此同時,機上原科學顧問王亞當博士卻以其卓絕的意誌力和智力,艱難地掙出這道心理迷穀。他接任機長職務,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單槍匹馬地把飛船駛回地球。對於他的功績,無論怎樣評價都不為溢美。

“至於這次星際探索的結論,則早已眾所周知。非常遺憾,距地球至少十光年的範圍內,肯定不存在任何類地文明。也許地球人不過是茫茫宇宙中僅有的一朵璀璨的生命之花,是造物主的妙手偶成,是不可再得的傑作。這使我們在驕傲之餘,不免感到孤單。”

七點鍾,王亞當努力睜開眼睛。他已經回到地球九天了,仍感到渾身乏力,心神恍惚,他知道這是回程中一百年冷凍之下的後遺症。之前,在RX星球上出現過更嚴重的癡迷狀態,那時他們簡直是麻木地眼睜睜地走向死亡,像野獸怕火一樣逃避思維和行動。後來是什麼東西終於喚醒了他?中國人特有的堅韌?靈魂深處隱隱回蕩五千年的鍾聲……這次,這種狀態又出現了。不過有了上次的經驗,再加上雪麗小姐的心理訓練,他差不多已經從這道迷穀中爬出來了。

他想起登機前的另一位心理訓練老師,一位美貌的日本女子--美惠子小姐。她的話語和熱吻都是不久前的事,天哪,怎麼可能已經跨越了兩百年?伊人何在!

“進入冷凍期對於你們隻是一場夢,”美惠子小姐曾諄諄告誡,“一覺醒來,你們已到達十光年外的陌生世界。不過,這次不會在心理上造成太大的衝擊,因為RX星球上不會有任何時間參照物,你們隻會感到空間差而覺察不到時間差。等到第二覺醒來,你們將回到地球--兩百年後的陌生地球,這必將使你們受到強烈的心理震撼。你們的所有親人都已作古,包括你麵前這位紅顏女子也將變成一堆白骨。”她黯然地看了王亞當一眼,“至於兩百年後的社會和人類本身會如何變化,是難以真切預測的。你們會像幾個未開化的俾格米人闖進2050年一樣,惶惑地麵對2250年。”

逝者如斯夫……亞當默默注視著房間,他下榻在北京長城飯店,屋內設施一如往日。雪麗小姐告訴他,隻有全球最著名的幾家五星級飯店才保持了幾百年前的舊貌,也堅持不使用機器人侍者。“人的懷舊心理是不可理喻的。不是嗎?在兩百年前的核能時代,你們不也是在酒店裏掛著獸頭,點著蠟燭?”雪麗小姐用完美的漢語娓娓說道,她的笑容像蒙娜麗莎一樣神秘。

他按響電鈴,一個穿紅色製服的老人推著餐車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把一份熟悉的中國式早餐擺在他麵前。老侍者滿頭銀發,麵容慈祥,舉止大度。這幾天,王亞當一直好奇地觀察著,他總覺得老人身上籠罩著一種隻可意會的帝王般的尊嚴。

等老人推著餐車出門後,王亞當把這種看法告訴了雪麗小姐,她微微一笑。

“很高興你已恢複固有的洞察力,”她略一沉吟,“你的觀察完全正確。這位老人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人,他叫錢人傑,是地球科學委員會終身名譽主席,三屆諾貝爾獎的得主。新智人時代的到來,多半得益於老人之賜。至於你的疑問,我會在明天給你解答。但請你記住,務必用對待普通侍者的態度同他交往,這才是對他真正的尊敬。”

照例,雪麗要到室內遊泳池裸泳片刻。她嫋嫋婷婷地走過來,用毛巾擦幹金發,斜倚在亞當對麵的長沙發上。與往日不同,今天她用一塊雪白的毛巾蓋住私處,這塊毛巾反倒喚起了亞當的饑渴,一股火焰從小腹處升起。他以中國人特有的克製力,勉強抑製住了擁抱她的願望。

這一切當然逃不脫雪麗的目光。“心理全麵複蘇的重要標誌,性心理已經複蘇。”她想。

“亞當博士,今天是最後一天心理訓練,我們隨便聊聊好嗎?”

“好的。”

“我要問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為什麼叫亞當?”

亞當心頭掠過一陣蒼涼,他盡量用同樣的玩笑口吻回答:“不,我隻料到我會變成未吃智慧果前的蒙昧的亞當,赤身裸體回到伊甸園,受諸神庇護。”

雪麗撩人地一笑:“第二個問題,電腦資料顯示你沒有結婚。那麼,你有情人嗎?她漂亮嗎?”

“有,是我另一位心理導師。”他不禁想起那個貞靜嫻淑,但在床上又熱情如火的女子。他們相愛很深。自然,他們從不言嫁娶之事,因為登機的那一天,便是生離死別的日子,他們隻有用瘋狂的做愛來驅散這種感傷。

“那麼我美嗎?”

王亞當用目光掃過她的身體。不,她甚至不能稱作美貌,應該說是完美。她像服裝名模一樣冷豔,金色長發柔軟而飄逸,目光清澈,乳峰挺立,皮膚如象牙般白潤,渾圓的臀部和膝蓋,小巧玲瓏的雙足,無一不是古往今來的雕塑家們夢寐以求的。她甚至過於完美了,以至讓人覺得不真實。見鬼,盡管雪麗小姐一直在恰如其分地表達一個妙齡女子對人類英雄的仰慕,為什麼在潛意識中,他對雪麗小姐總有一種仰視的感覺呢?

雪麗小姐用光滑的手臂攀住他的脖子,他低下頭,把熱吻印在她的嘴唇上和乳峰上。柔軟的肉感和美惠子一樣醉人,隻有一點不同,是什麼呢?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吻美惠子時,那女子渾身曾如電擊一樣顫栗。而雪麗小姐則大度而平靜,更像母親愛撫自己的兒子。

晚飯時,老侍者照例沉默地走進來,擺好飯菜。知道了老人的真正身份,王亞當很難心安理得地接受老人的服務。不過想起雪麗的諄諄告誡,他隻得盡量克製自己,不使感情外露。

老人推著餐車出門時,投過來奇怪的一瞥。亞當敏銳地作出反應,隨即在青花瓷碗下發現一張紙條:

“你願意同一位老人談談嗎?請單獨到北京自然博物館恐龍陳列室,晚上七點。”

自然博物館仍保持著舊日風貌,高大的恐龍骨架默然肅立,追思著作為地球之尊時的盛世。老人坐在一張木製長椅上沉思著,他的目光睿智而平靜,超越了時空,連亞當的到來也沒驚擾他。

他示意王亞當坐下。“你是中國人吧,”他緩緩地說,“我也是中國人。不是指血統,我隻有百分之六十左右的中國血統;也不是指法律意義上的國籍,我出生時國界已經消亡了。在孩提時代,我從曾祖父那兒接受了一套過時的儒家道德,九十四年來,它一直在冥冥中控製著我。那些操守如一、剛直不阿的中國士大夫,像屈原、蘇武、嶽飛、方孝儒等,一直是我的楷模。盡管他們的奮爭不一定能改變曆史,甚至顯得迂腐可笑……當然,我邀你來不是為了回顧曆史。離開地球前,我想你一定看過一些二三流的科幻影片吧,比如機器人占領地球之類的悲劇。作為一個嚴肅的科學家,你肯定認為這些幻想淺薄而荒謬。那麼,我告訴你--”

王亞當本能地感到恐懼,類似於進入超低溫速凍時的感覺,冰涼麻木感從四肢末梢迅速向大腦逼近,老人的聲音變得十分遙遠:“這種悲劇實際上已經發生了,打開潘朵拉魔盒的,就是你麵前這個罪孽深重的老人。”

很久,王亞當才從震驚中清醒,他迷茫地注視著老人平靜又略帶苦澀的表情。他憑直覺感到老人的話是真實的,這些話喚醒了幾天來他潛意識中的不安:對他不露痕跡的隔離,雪麗過於完美的軀體,400型帶性程序的機器人……

老人顯然熟知他的心理過程。“並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情形,”他說,“雪麗小姐的雪膚花貌下沒有任何集成線路之類的東西。她完全是人類的身體,雖然采用體外受精,DNA修補的改良辦法--可惜僅僅是人類的身體。

“這要從三十五年前說起。我領導的一個小組試製成功了生物電腦元件,第一代產品的綜合智力即達到標準入腦的一百倍,我們用2Bel級表示。其體積小得可以用一次十分鍾的手術植入人腦,其材料與人腦互容。植入後經過短時期的並網運行,人就會習慣它,就像人們感受不到左腦和右腦的差別一樣--或者說它很快熟悉了自己的寄生載體並能指揮自如。”他苦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