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你拿來問我該怎麼玩,我想了一會兒,發現已經把走法忘得幹幹淨淨。我隻是告訴你規矩,說你自己試著來吧。我知道,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這個玩具的難度是大了一些。你拿起華容道窩在牆角,開始認真擺弄。那時我還在暗笑,心想這個玩具能讓你安靜幾天吧。但二十分鍾後你來了,說:“媽媽,我走通了。”我根本不信,不過沒把懷疑露出來,說:“真的嗎?給媽媽再走一遍,媽媽還不會呢。”你走起來,各步走法記得清清楚楚,挪子如飛,大塊頭的曹操很快從下方的缺口中露出來。
你那會兒當然欣喜,但並不是我當年的狂喜。看來,這件玩具對你而言並不太難,你也沒把它看成多大的勝利。
我看著你稚氣的笑容,心中湧出深沉的懼意。我當然高興兒子是天才,但“天才”難免和“科學研究”有天然的牽連。可我對殺手發過重誓的:絕不讓你研究科學,尤其是量子計算機。我會信守諾言,盡自己的最大能力來引導你。但--也許我拗不過你?我的自由意誌改變不了你的自由意誌?
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你對智力玩具入了迷,催著我、求著我為你買來很多,魔方、七連環、九連環、八寶疙瘩、魔球、魔得樂,等等,沒有哪一種能難倒你。我一向對智力玩具的發明者由衷欽佩,智力玩具不像那些係統科學,如解析幾何、光學、有機化學,它們是係統的,是多少代才智的累積,後來者可以站在巨人的肩上去攀摘果實。所以,即使是中等才智,隻要非常努力,也能達到足夠的深度。而發明智力玩具純粹是天才之光的偶然迸射,沒有這份才氣,再努力也白搭。或者是零,或者是一百分,沒有中流成績。玩智力玩具也多少類似,我甚至建議以它為標準來考察一個人的本底智力,我想那是最準確的。所以,你的每次成功都使我的懼意增加一分。
那些天,我常常做一個相同的夢:你在攀登峭壁,峭壁是由千萬件智力玩具壘成的,搖搖欲墜。但你全然不顧,隻是奮力一級一級向上攀爬。每爬上一級,就回頭對我得意地笑笑。我害怕,我想喚你、勸你、求你下來,但我喊不出聲音,手腳也不能稍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高處爬,爬呀,爬呀,你的身影縮成了芥子,而峭壁的重心已經超出了底麵的範圍,很快就要訇然坍塌……然後我突然驚醒,嘴裏發苦,額上冷汗涔涔。我摸黑來到隔壁房間,你在小床裏睡得正香。
親眼看到戈亮備好的凶器後,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照料他,做飯,為他收拾床鋪,同他閑聊。我問他,三百年後究竟是怎樣的生活?如果對時空旅行者沒有什麼職業道德的要求(科幻小說中常常設定:時空旅行者不得向“過去”的人們泄露“未來”的細節),請他對我講一講。我很好奇呢。他沒說什麼“職業道德”,卻也隻是懶懶地應了一句:沒什麼好講的。
我問:“你媽媽呢?不是指大媽媽,是說你真正的媽媽。她知道你這趟旅行嗎?”
我悄悄觀察他對這個問題的反應。沒有反應。他極簡單地答道:我沒媽媽。
不知道他是孤兒,還是那時已經是機械化生殖了。我沒敢問下去,怕再戳著他的痛處。
後來兩人道過晚安,回去睡覺。睡在床上我揶揄自己:你真的走火入魔了啊!竟然同殺手言笑晏晏,和平共處。而且,我竟然很快入睡了,並沒有緊張得失眠。
不過夜裏我醒了。屋裏有輕微的鼻息聲,我屏住呼吸仔細辨聽,沒錯。我鎮靜地微睜開眼,透過睫毛的疏影,看見戈亮站在夜色中,就在我的頭頂,一動不動,如一張黑色的剪影。他要動手了!一隻手慢慢伸過來,幾乎觸到我的臉,停住。我能感覺到他手指的熱度。我想,該不該摸出枕下的匕首,大吼一聲捅過去?我沒有,因為屋子的氛圍中感覺不到絲毫殺氣,相反倒是一片溫馨。很久之後,他的手指慢慢縮回去,輕步後退,輕輕地出門,關門。走了。
留下我一人發呆。他來幹什麼?下手前的踩盤子?似乎用不著吧,可以肯定的是,他這次沒有帶凶器。我十分驚詫於自己的鎮定,臨大事有靜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份膽氣,便是去做職業殺手也綽綽有餘了。比戈亮強。
我苦笑著摸摸自己的臉頰,似乎能感到那個手指所留下的溫暖和滑潤。
一個人照料孩子非常吃力,特別是你兩三歲時,常常鬧病,高燒,打吊針。你又白又胖,額頭的血管不好找,總是紮幾次才能紮上。護士見你來住院就緊張,越緊張越紮不準。紮針時,你哭得像頭凶猛的小豹子,手腳猛烈地彈動。別的媽媽逢到這種場合就躲到遠處,讓爸爸或爺爺(男人們心硬一些)來摁住孩子的手腳。我不能躲,我隻有含淚摁著你,長長的針頭就像紮在我心裏。
一場肺炎終於過去了,我也累得散了架。晚上和你同榻,大病初愈的你特別亢奮,不睡覺,也不讓我睡,纏著我給你講故事。我實在太困了,說話都不連貫,講著講著你就會喊起來:媽媽你講錯啦!你講錯啦!你咋亂講呢?我實在支撐不住,因極度困乏而暴躁易怒,凶狠地命令你住嘴,不許再攪混媽媽。你扁著嘴巴要哭,我惡狠狠地吼:不許哭!哭一聲我捶死你!
你被嚇住了,縮起小身體不敢動。我於心不忍,但瞌睡戰勝了我,很快入睡了。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似睡非睡中有東西在摩挲我的臉。我勉強睜開眼,是你的小手指--那麼嬌嫩柔軟的手指,膽怯地摸我的臉,摸我的乳房。摸一下,縮回去,再摸。在那一瞬間我回到了三年前,感受到戈亮的手指在我臉頰上留下的溫暖和滑潤。
看來你是不甘心自己睡不著而媽媽呼呼大睡,想把我攪醒又有點兒膽怯。我又好氣又好笑,決定不睬你,轉身自顧睡覺。不過,你的膽子慢慢大起來,摸了一會兒見我沒動靜,竟然大聲唱起來!用催眠曲的曲調唱著:小明媽媽睡著嘍!太陽曬著屁股嘍!
我終於憋不住了,突然翻過身,抱著你猛親一通:“小壞蛋,我叫你唱,我叫你攪我瞌睡!”你開始時很害怕,但很快知道我不是發怒,於是摟著我脖子,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
真是天使般的笑聲啊。我的心醉了,困頓也被趕跑了。我摟住你,絮絮地講著故事,直到你睡熟。
第二天早飯,戈亮向我要錢。我揶揄地想:進步了啊,出門知道要錢了。我問他到哪兒去,他說看兩個同伴,時空旅行的同伴。
兩個同謀,同案犯。我在心裏為他校正。嘴裏卻在問:“在哪兒?我得估計需要多少費用。”他說一個在以色列的特拉維夫,一個在越南的海防市。我皺起眉頭:“那怎麼去得了?出國得申請辦護照,很麻煩的,關鍵是你沒有身份證。”
“我有的,身份識別卡,在這兒。”他指著右肩頭。
我在那兒摸到一粒穀子大小的硬物,搖搖頭:“不行的,那是三百年後的識別卡,在這個時代沒有相應的底檔。而且,現在使用紙質身份證。”
看著他疑惑的眼神,我小心地問(怕傷了他的自尊心):“難道你一點不知道三百年前的情況?你們來前沒做一點準備?”舌頭下壓著一句話:“就憑這點道行,還想完成你們的崇高使命?總不能指靠被殺對象事事為你想辦法吧。”
戈亮臉紅了:“我們走得太倉促,是臨時決定,隨即找大媽媽,催著她立即啟動了時間旅行器。”
我沉默了,生怕說出什麼話來刺傷他。過了一會兒,他悶悶地說:“真的沒辦法?”
“去以色列真的沒辦法,除非公開你的身份,再申請特別護照。那是不現實的。去越南可以吧,那兒邊界不嚴,旅遊團隊很多。我給你借一張身份證,大樣不差就能混過去。你可以隨團出去,再自由活動,隻要在日程之內隨團回國,可以通融的。我找昆明的朋友安排。”
他悶悶地說:“謝謝。”扭頭回自己屋。
我心中莞爾:這孩子進步了,知道道謝了。自從他到我家,這是第一次啊。
我很快安排妥當,戈亮第二天就走了。讓這個家夥攪了幾天,乍一走,屋裏空落落的,我反倒不習慣了。現在,我可以靜下心來想想,該如何妥善處理這件事情。我一直在為他辯解:他的決定是一時衝動,是不切實際的空想,很可能不會付諸實施。而且--也要考慮到動機是高尚的,說句自私的話吧,如果不是牽涉到我的兒子,說不定我會和他同仇敵愾、幫他完成使命的。畢竟我和他是同類,而大媽媽是異類。即使現在,我相信也可以用愛心感化他,把殺手變成朋友。
但晚上看到的一則網上消息打破了我的自信:以色列特拉維夫市的一名天才少年莫名其妙地被殺害,他今年十三歲,已經是耶路撒冷大學的學生,主攻量子計算機的研究。凶手隨即飲彈自斃,身份不明,顯然不是以色列人,但高效率的以色列警方至今查不到他進入國境的任何記錄。
網上還有凶手的照片,一眼看去,我就判定是戈亮的同伴,或同謀。極健美的身軀,落難王孫般的高貴和寡合,懶散的目光。我不知道大媽媽是否警告過被殺的少年或其父母。看來,無所不能的大媽媽並不能掌控一切。
現在,我真正感到了威脅。
七天後戈亮返回,變得更加陰沉寡言。我想他肯定知道了在以色列發生的事。那位同伴以自己的行為、自己的犧牲樹立了榜樣,催促他趕快履行自己的責任。這會兒他正在沉默中淬硬自己的感情,排除本性的幹擾,準備對我下手了。我像個局外人而非凶殺的目標,冷靜地觀察著他。
我問他有什麼打算,是不是要多住一段時間。如果他決心融入“現在”,那就要早做打算。戈亮又發怒了:“你是要趕我走嗎?”
我冷冷地說:“你已經不是孩子了,話說出口前要掂量一下,看是否會傷害別人。你應該記住,別人和你一樣也有自尊心的。”
我撇下他,回到書房。半個小時後他來了,認真地向我道歉。我並沒有打算認真同他慪氣,也就把這一頁掀過去了。午飯時,他直誇我做的飯香,真是美味。我忍住笑說:我叫你學禮貌,可不要學虛偽,我的飯真的比三百年後的飯好吃?他說真的,一點不是虛偽,我真想天天吃你做的飯。我笑道:那我就受寵若驚啦。
就在那天下午,他突然對我敞開心扉,說了很多很多。他緩緩地講述,我靜靜地聽。他說,三百年後的世界裏,大媽媽的大能和大愛彌天漫地,萬物浸泡其中。大媽媽掌控著一切,包括推進科學,因為人類的自然智力同她相比早就不值一提了;大媽媽以無限的愛心為人類服務,從生到死,無微不至。人類是大媽媽心愛的寵物,比你寵靈靈更甚。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踢靈靈一腳。大媽媽絕對不會的,她對每個人都恭敬有加。她以自己的高尚襯托出人的卑瑣。生活在那個時代真幸福啊,什麼事都不幹,什麼心都不用操。
“所以我們三個人再也忍不住了,決定返回三百年前殺死幾個科學家,寧可曆史倒退三百年。”他突兀地說。
他隻是沒明說,要殺的人包括我兒子。
我想再落實一下大媽媽說過的話。我問:“大媽媽知道你們此行的目的不?”
“我們沒說,但她肯定知道,瞞不過她的。沒有什麼事能瞞過她。”
“既然知道,她還為你們安排時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絕對服從人類嘛。”
那麼,大媽媽說的是實情。那麼,三個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從來謀害她,這種做法--總好像不大地道吧,雖然我似乎應該站在戈亮的立場上。
還有,不要忘了,他們殺死大媽媽,是通過殺我兒子來實現呢。
很奇怪,從這次談話之後,戈亮那個行動計劃的時鍾完全停擺了。他把凶器順手扔到牆角,從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靜氣地住下來,什麼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這樣,也就不再打問。春天,小草長肥了,柳絮在空中飄蕩,還有看不見的春天花粉。戈亮的過敏性鼻炎很厲害地發作了,一連串的噴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淚,眼結膜紅紅的,鼻黏膜和上呼吸道癢得令他發瘋,最厲害時晚上還要哮喘,弄得他萎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體實際中看不中用。戈亮說,三百年後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人都患有過敏症,無疑人們太受嬌慣了。當然,那時不用你擔心,大媽媽會為你提供淨化過的空氣,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藥物。還是有媽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帶他去變態反應科看病,打了針,又用伯克寧噴鼻劑每天噴著,總算把病情控製住了。這天北京來電話,北大和清華的科幻節定在兩天後舉辦。我是特邀嘉賓之一,答應過要出席的,現在該出發了。靈靈我已安排好,讓鄰居代養著。現在的問題是戈亮怎麼辦。像他這樣沒有一點自理能力,留家裏怕是要餓死的,烙個大餅套在脖子裏也隻知道啃前邊那塊。隻好帶他一塊去了。當然我沒說餓死餓不死的話,於是隻是說:“跟我去吧,你想,帶一個未來人參加科幻節多有意義啊。不過你放心,我會把這意義埋在心底,絕不會透露你未來人的身份。”阿亮無可無不可地說,行啊,跟你去。
兩校科幻節的日程安排得很緊,本來可以合在一起開的,但(接待的肖蘇說)北大和清華都很牛,會場放在哪家,另一家就會覺得沒麵子。這麼著隻好設兩個會場。國內有名的科幻作家都來了,A老師,B老師,C老師,我都很熟的。共三個女作者,其他兩人家在北京,所以給我安排了一個單間,帶套間的,於是我讓戈亮也住這兒了。我是想省幾個宿費,也方便就近照顧他。戈亮來我家後,已經讓我的花銷大大超支。我知道,這麼安排,肯定有人用曖昧的眼光看我們,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為戈亮調好水溫,他進去洗澡。學生們來了,有北大科幻協會會長劉度,清華科幻協會會長董明,負責此次會務的姑娘肖蘇。劉度進來就笑:“久仰久仰,沒想到陳老師這麼年輕漂亮。讀你的小說,我總以為你是八十歲的老人,男的,白須飄飄,目光蒼涼,麻衣草履,整日在蒲團上瞑目打坐。”
我說:“你是罵我呢,我的小說一定非常沉悶乏味、老氣橫秋,對吧?”
劉度笑:“不不,哪能呢?絕對說不上沉悶乏味,老氣橫秋倒是有一點。不過還是換個褒意詞吧:那叫滄桑感。”
正說著,戈亮出來了,隻穿著三角褲,一身漂亮的肌肉,對客人不理不睬的,徑直回他的套間裏去穿衣服。幾個學生看看他,互相交換著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裏的談話因此有片刻的遲滯。我忙說: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來看看北大、清華。這是所有年輕人心中的聖地。你們是天之驕子啊,十三億人優中選優的精英。劉度,聽說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間還寫了部十萬字的科幻小說?董明,聽說你在高中就精通兩門外語?”他們笑著點頭,董明糾正是“粗通而已”,“非常佩服你們的精力和才氣。和你們比,我已經是老朽了。真的,到你們這裏辦講座,我很自卑的。”
肖蘇笑了:“我們才自卑呢。我們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參加科幻協會。你知道,在大學裏,尤其是在北大清華,科幻被認為是小毛頭們才幹的事。不過,我們舍不下從中學裏就種下的科幻情結。”
我呻吟著:“天哪,北大清華學生說自卑,還讓我活嗎?我這就自殺,你們別攔。”
他們都笑了。不過,第二天在會場上,我對他們的自卑倒是有了驗證。那天是在北大的一個學術報告廳,參加的學生有近三百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協會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場,在講台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邊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過敏鼻炎又犯了,滿大廳不時響起他旁若無人的響亮的“啊嚏”聲。
我們沒料到,講座剛開始就有一個“反科幻”的學生攪場,他第一個發言,說:
“我今天是看到你們的海報,順便進來聽聽的。我從來不看科幻作品,我認為科幻就是胡說八道。”
滿場默然,沒有一個科幻迷起來反駁。科幻作家們也不好表態,隻有A老師回了兩句,但也過於溫和了。我不知道滿座的沉默是什麼原因:是紳士風度,還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過話筒:
“對這位同學的話,我想說幾句。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說,他從來不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因為金庸的武俠小說如何如何糟糕。在此我奉勸王朔大師,還有這位同學:你們完全可以決定不看什麼作品,可以討厭它,拿這些書覆甕擦腚,那是你們的自由,沒人會幹涉。但如果你們想在文章中,或在大庭廣眾中,公開指責這些作品,那就必須先看過再批駁,否則就是對讀者和聽眾的不尊重,也恰恰顯露了你們的淺薄。”
會場中有輕微的笑聲,沒人鼓掌。我又在想那個問題:寬容還是自卑,也許兩者都有吧。我看看戈亮,他在用目光對我表示支持(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身份公布於眾)。不過,那個攪場者還是有羞恥心的,幾分鍾後就悄悄溜出了會場。
會場的氣氛慢慢活躍了,學生們提了很多問題,不外是問各人的創作經曆,軟硬科幻的分別,等等,台上的作家輪流作答。有這幾位大腕作家擋陣,我相對清閑一些。後來一個女生--是負責會務的肖蘇--點了我的將:
“我有一個問題請陳影老師回答。楊振寧先生曾說過,科學發展的極致是宗教。請問你如何理解這句話?”
我有點慌亂,咽口唾沫:“這個問題太大,天地都包含其中了,換個人回答行不?我想請A老師或B老師回答,比較合適。”
那兩人促狹地說:“啊不,不,你回答最合適,忘了你的筆名是女媧?補天的女媧肯定能回答這個問題。大家歡迎她,給她一點掌聲!”
在掌聲中,我隻好鴨子上架。理一理思路,我說:
“楊振寧先生的原話是:科學發展的終點是哲學,哲學發展的終點是宗教。不過肖蘇同學已經做了簡化,那我也把哲學拋一邊吧。我想,科學和宗教的內在聯係,第一當然是對大自然的敬畏。科學已經解答了‘世界是什麼樣子’,但還沒有解決‘為什麼世界是這個樣子’。我們麵對的宇宙有著非常嚴格、非常簡潔、非常優美的規律--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不是一個亂七八糟毫無秩序的世界?誰是宇宙的管理者?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誰事先定出宇宙演化必須遵循的規律?不知道。所以,科學越是昌明,我們對大自然越是敬畏,類同於信徒對上帝的敬畏。關於這一點有很多科學家都詮釋過,我不想多說了。”
我喝口水,繼續:“我想說的倒是另一點,人們不常說的,那就是:科學在另一種意義上複活了宿命論。大家一定認為不對吧,科學就是最大程度地釋放人的能動性,怎麼能和宿命扯到一塊兒?別急,聽我慢慢道來。當科學的矛頭對外(變革客觀世界)時,沒有宿命的問題。科學已經幫助人類無比強大,逐漸進入自由王國。當然它也讓人們知道了一些終生的禁行線,比如不能超越光速,不能有永動機,粒子的測不準,熵增不可逆,不能避免宇宙滅亡(這一點已經有點宿命論的味道了),等等。但一般來說,這些禁行線對人類心理沒有什麼傷害。
“如果把科學的矛頭對內,對著人類自己,麻煩就來了。自指就會產生悖論,客觀規律與能動性的悖論。我們常說:隨著科學的發展,人類終將完全認識人類文明的發展規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翻譯過來就是:人類殫精竭慮,胼手胝足,劈開荊棘,推開浮沙,終於找到了正確的文明之路,平坦,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