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顯得稚嫩,笨拙,仿佛是一首古老的童謠,在華音閣莊嚴森重的殿宇中繚繞盤旋,顯得極不和諧。
郭敖卻仿佛全然不覺,他哼著歌,施施然走進了華音閣的核心——虛生白月宮。
這是曆代閣主的寢宮,步劍塵雖居攝閣主之位,卻不住在這裏,因此這座宮殿已空寂了十年之久。郭敖三天前才命人打掃一新,搬了進去。
做閣主,就要有做閣主的樣子。
虛生白月宮空曠高大,如今被郭敖裝飾得金壁輝煌,處處放滿了奇珍異寶,炫人耳目。
他並不喜歡富貴本身,他隻喜歡富貴帶來的威嚴。
紫色的狐裘已然染血,郭敖將它脫下,隨手扔到殿角那株丈餘高的珊瑚樹頂,再也不看一眼。
郭敖悠然換上了一身紅底繡金的火渙衫,在鏡前緩緩整理著自己的衣飾。
曾幾何時,他一直覺得柏雍的習慣非常可笑,但如今卻恍然大悟。
人,一定要優雅的活著,優雅的修飾自己,才能顯出真正的高貴來。什麼帝王將相,英雄豪傑,剝離了重重的修飾,又和普通人有什麼分別?所謂無雙的氣度,也不過是儀仗、冠冕、法器堆砌的神話罷了。
巨大的石鏡照出他有些陰鬱的臉,他的容貌本來十分瀟灑落拓,如今卻在大羅真氣的作用下,一點點變得削瘦、俊秀,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在那襲赤金色火渙衣的映襯下,更仿佛一個終年不見陽光的病人。
郭敖在鏡前矗立良久,似乎極為滿意自己的儀表,口中的歌聲也更加響亮了。
過了片刻,他似乎覺得周圍的光線黯淡了下來,才轉身走開,將殿中的燈盞點亮。
燈盞遍布大殿中的每個角落,他一盞盞點著,絕無遺漏。他的動作很仔細,也很悠閑,仿佛剛才三百弟子的慘狀雖在眼前,卻都不是他的煩惱。
燈火輝煌,照得虛生白月宮滿壁錦繡,絢麗無比。郭敖滿意的坐了下來,他麵前橫著一張潔白的雕龍玉案,上麵呈著一壇香餘花露,是從秋璿那裏“拿”來的。
這個拿字未免有些勉強,因為拿的時候,她人不在。
不過這有什麼關係,華音閣都已是他的了,這區區一壇酒又算得了什麼。
郭敖連喝了三大杯。香餘酒還是那麼醇厚,正如燈火仍是那麼輝煌,前途仍是那麼美好。
所以郭敖一點都不害怕,他能夠感覺到功力正在慢慢地回複,隻要他的神劍還能施展出來,就沒什麼可怕的。
隻是他的心有些倦,畢竟,任何人遇到這樣的事情,都不可能不在意的。
燈火搖曳,四周扶搖的瓊樹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投下婆娑的影子。虛生白月宮實在太過高大,就算放置了無數華麗的裝飾,卻仍然顯得空曠。夜色透過十丈高的穹頂灑落,卻又被絢爛的燈火衝淡。
郭敖就獨坐在這滿堂金光玉彩中,月光在地上投出他長長的影子,卻顯得那麼的寂寞。
郭敖此刻隻想跟秋璿喝杯酒,舒解一下心頭的鬱悶。
他已經沒有朋友了,他的苦衷也無人能夠理解。但秋璿一定能,郭敖還沒見過那個女子能跟秋璿相比。這樣的女子,才會理解郭敖那欲救濟天下的苦心。
她一定能。
這念頭讓郭敖的心沉靜了不少,但杯中的酒卻使他渾身燥熱起來。他忍不住站起身來,來回走著,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從他心底冒起:
——若是連秋璿都無法理解呢?
那就再無一個人與他站在一起了。
郭敖的心有些急躁:她怎會不理解?她那麼與眾不同!
——她又怎會理解?你已經敗了,全部兵力都被別人打敗,你的追隨者也對你失去了信心。她又怎會理解?
郭敖手一緊,玉盞在他手心中爆成了粉末,他用力將這團晶瑩的碎屑拋掉,心情前所未有地惡劣。
那他就會是真真正正孤單的一個人,就宛如在火爐中時,就算他虛構出一個夥伴也一樣。
——秋璿會不會是他虛構出的夥伴?
郭敖緊緊咬住嘴唇,一定不是,因為若是那樣,最華麗的衣服也無法掩蓋他身上的血腥,怎樣的珍寶都裝點不了虛生白月宮的寂寞;若是那樣,這個天地就會是他更大的熔爐,他一生都將在其中,永受煎熬。
他重重坐下,雙目中崩射出銳利的光芒。秋璿一定會讚同他,一定會站在他這邊,絕不會有另外的可能。
於是他笑了。
嬌慵的聲音幾乎就在笑容自他嘴角沁出的一瞬間響起:“偷來的酒好喝麼?”
郭敖身子一震,急忙站起。就見秋璿身披一件水紅的綺裳,緩步走了過來。那衣裳上用精致的絲線繡滿了各色海棠,聚成一片花海,當胸口那朵巨大的海棠嬌豔欲滴,掩映著她那如花嬌靨,相映生輝。
她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正注視著郭敖。
郭敖笑道:“不經傳召,就私闖虛生白月宮,你真是好大膽子。”
秋璿也笑了:“不經同意,就偷走了我的酒,你才是好大膽子。”
郭敖禁不住大笑起來:“好,自今天起,這座虛生白月宮便隨你出入。”
秋璿淡淡道:“多謝,但我的酒,可不能隨便供你糟蹋。”
郭敖搖頭道:“豈能說糟蹋?大將出征,當以酒壯行。飲君一杯酒,才能以千秋功業來還。”
秋璿不去看他,緩緩走過來,在對麵坐下,摘下頭上的牙梳,將一束如水的青絲握在手中,輕輕梳攏著,淡淡笑道:“你要出征?”
郭敖道:“不錯。天羅教與華音閣必有一戰,今日便是此戰之始。你祝我一杯酒,我當踏平西昆侖山,提崇軒頭來獻。”
他滿斟一杯酒,握在胸前,狂烈地看著秋璿。
英雄出征,美人祝酒,這本是千古佳話。郭敖心中的忐忑本使他幾乎不敢與秋璿對視,但越是如此窘境,他的狂狠之氣便越是激發而出。
隻要秋璿答上一句,他便飲盡此酒,摔杯而出,將鮮血灑遍神州大地。
秋璿低著眉,嬌慵的眼神隻專注在自己流雲一般的秀發上。象牙梳宛如白玉,與她的纖指映襯,交織成天下無雙的美景,她的目光沿著這秀發流雲,轉到郭敖臉上,郭敖的臉色陡然變了,因為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譏嘲!
輕輕地,秋璿道:“你還想玩到什麼時候?”
郭敖隻覺心底的長城轟然倒塌。無敵的武功,狂傲的心境,刹那間墮亂成搖搖欲墜的危樓,在煌煌燈火下,脆弱無比。
他嘎聲道:“你……你說什麼?”
秋璿的手指在黑發上打著旋,將黑發攪起來,然後再任由它們從指尖滑落。她悠悠道:“你想必以為自己武功高明,決斷出眾,所以實至命歸成為閣主的,是不是?”
郭敖緊緊閉上嘴,雙目射出傲然的光,不屑回答。
這問題,實在是故意侮辱他的!
秋璿淡淡道:“但你可知道,你隻所以能做閣主,是因為步叔叔極力推薦與促成的!”
郭敖大笑。能悟出春水劍法,難道也是步劍塵的功勞?
秋璿目光中有一絲憐憫:“你想必覺得,你能悟出春水劍法,這是你成為閣主最關鍵的原因。但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能悟出劍法?而這也正是步叔叔推舉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