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3)

同樣的正午給了管家六根更多不安。

那夜轎子沒能在山路上出事,管家六根心裏就裝了惡夢。要知道,在翻過黑雞嶺新人換轎的時候,他在轎子上是做過手腳的。那是瞬間的事,可這謀算卻在心裏藏了很久,幾乎是從東家莊地確定要娶後山的燈芯做兒媳那一刻就有的。為做到萬無一失,管家六根在心裏反複思量過,包括幾時上路,路上走多快,幾時過黑雞嶺,他都在心裏算計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二拐子這牛日,他的把握會更大些,做得也定會更從容。當然,他開始沒想到東家莊地會讓二拐子去,上路時心裏還有些緊張,怕二拐子這牛日看出破綻。幸好,這牛日隻顧了講暈曲,隻顧了摸新人兒大腿,沒給他出太多難題。要不然,他的主意會落空。轎子上做手腳是他計劃的第一步,隻要這一步做成,就難保不出事,那麼……其實在轎子上做手腳並不是個難事,多的人都會,就看你有沒那個狠心。管家六根知道自己不缺這個狠,而且他必須狠,轎子臨出門時,他在轎夫抬的杆子中間留了個活結,留的很小心,怕是轎夫都察覺不到。二拐子在野雞嶺那邊抱新人上轎時,管家六根快速閃到轎前,手一伸,猛一拽,眨眼的工夫,那活結便開了,開了活結的繩索並不馬上鬆散,它還能支撐一陣子,因為活結外麵還有個套。按六根的估計,它能撐過野雞嶺。一過野雞嶺,那路極盡險要,加上新人的重量還有轎子的顛簸,再撐就是妄想。轎杆會在某個轉彎處突然斷裂,失重的轎子不但能輕易把轎裏的人摔下山崖,就連沿山崖走的那兩個轎夫,也甭想活命。大約正是因了這個原由,管家六根解活扣時心有過那麼一抖,不過很快,他就又鎮定了。對兩個轎夫的意外,他早想好了說辭,無非就是多賠些銀兩,對下河院來說,災難卻是致命的,管家六根不可能因了兩個不值錢的轎夫而放棄這次機會。

管家六根對東家莊地要娶燈芯的決定簡直恨到了骨髓裏,換上娶別人,管家六根大可不必動用如此歹毒的伎倆,甭說衝三次,衝十次又能奈何?可燈芯不同。管家六根對這個來自後山的老姑娘有著十二分的懼怕,這不是說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多麼了不不起,關鍵是她後麵藏著個人。管家六根認為莊地在無意中撈了一根稻草,這根稻草就是看上去不怎麼起眼實則老謀深算的後山老舅。

這是個老狐狸!太多的日子裏,管家六根被這個想法折磨著。一想起中醫劉鬆柏那雙眼睛,管家六根就要打個顫,想一回打一回,打得他身子都有了毛病,一想難腸事兒和折磨人的事兒身子就打顫,控製不了。管家六根曾跟中醫劉鬆柏有過幾次交道,一次是為了女人柳條兒生兒子的事,一次,跟老姑娘燈芯有關。兩次他都吃了虧,大虧,按溝裏人的說法,虧得老驢淌眼淚,虧得啞巴挨炮,有虧喊不出來。不過兩次之後,管家六根算是把中醫劉鬆柏記死了,記硬了,當時他就想,你等著,劉家先人你等著,有你老驢日的後悔的時候。管家六根要是恨起人,啥髒話也能罵出口,牛日,驢日,甚至豬日,看見啥他罵啥日。罵著還不過癮,還要把對方的先人抬出來,想到驢上,豬上,狗上。這樣他就有了平衡,認為對方不過是個畜牲幹的,再狠再毒也還是鬥不過他。但是對於這個劉鬆柏,他罵一次輸一次,從來就沒在心裏勝過,他認為劉老狐狸太老辣了,太能沉得住氣了,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你想想,他能把女兒養到二十二還不嫁出去,這是個甚麼野心?後山包括整條菜子溝,誰家的女子養過了十六?就算瘸的,拐的,聾的,瞎的,撐死了也就養到十七八,再大,喲嘿嘿,那不叫人罵斷脊梁骨,舍不得嫁你又不留著自己用,那還叫人麼?呸!

可這個劉狐狸,他就不怕罵,他就硬是養到了二十二!六根那次就帶著商量的口氣說,實在你要有難處,我就帶了去,做個小,你要是覺得屋子空,我給你把溝裏的麻秀撮合過來,麻秀盡管腿有點病疾,你是中醫,不怕的,再說了,人家麻秀怎麼說也才十七。

呸!沒等他說完,中醫劉鬆柏就吐了他一口,直直地吐到鼻梁上。氣得他當下就想日中醫個娘。中醫劉鬆柏竟還不罷休,抄起驢後棍就打他。邊打邊罵,吃了草的六根,我妹夫咋就瞎了眼,看上你這個斷後鬼做管家!

六根的斷後鬼就是劉鬆柏罵出的,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溝裏。這話太毒,斷後鬼,他是成心不讓我六根生帶把的了,他要滅掉我六根家的香火哩。這狼日!

不隻如此,六根認為燈芯的進門足以破壞他五年的謀略,甚至讓他功虧一簣。五年的光景別人興許一晃而過,管家六根卻是刀尖上走過的,溝裏上上下下幾千口子人,包括那些個新來的逃荒戶,誰個不知這個管家他六根爭得不容易,當得就更是下賤,連個奶媽他都治不住,要看她臉色。好在他六根不是個輕易能灰心的人,想想偌大的下河院正在一天天到他手中,他有時還興奮得很,興奮得想叫,衝望不見頭的深溝叫,衝川流不息的沙河叫,衝一溝兩窪的菜子叫。總之,六根就是想叫。誰知後山半仙劉瞎子要出這麼個餿主意,成心壞他的好事。

管家六根不能不有所行動。他是個眼睛裏摻不得沙子的人,更是個別人一放屁他就想拉屎的人。看你狠還是我狠,別的比不過,比狠六根還沒輸給過誰!他呸了一口,算是把對劉鬆柏還有後山半仙劉瞎子的鄙視一同呸了出去,一番精心算計後,他開始等待好事發生。

新人一過野雞嶺,六根的心就突突跳,黑夜裏能看到他臉上的火星子。二拐子這牛日,照舊有說有笑,笑還淫浪得很。六根想他定是摸到了啥,摸新人襠裏也說不定,聽那笑聲,嘎嘎的,就跟叫驢一樣。當下他就想,挨刀的二拐子,讓你一同掉溝裏摔死!

可人算不如天算,六根走了一路,等了一路,也急了一路,期待中的事居然沒能發生。

它居然沒能發生!日他個天爺的,這咋個可能!

直到望見火光,直到新娘子安安全全抬到門上,六根還是處在驚奇中,不可能,絕不可能!

六根那夜往自家走的時候,腦子還恍恍惚惚的,不敢確認新娘子燈芯是摔死了還是活著抬回來了。有一刻他確信是摔死了,就摔死在野雞嶺往下走二百步處,那兒正好是鬼見愁,後山中醫劉鬆柏的女人就摔死在那斷崖口。六根笑了,總算把她娘倆打發到了一起。剛咧開牙,就聽見二拐子喊,抱人了,抱人了,四雞兒叫了!六根心唰地一涼,沒死,活著抬來了。他奮起一腳,將一泡豬屎踢到了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