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六根當管家以來最好的年份,按說下河院的菜子收得該放不下,管家六根卻不這麼認為。憑甚麼要收給他?我的泥巴院又不是沒地方放。管家六根堅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他是個聰明人,聰明得讓東家莊地抓不住把柄。管家六根本想今年好好掠一把,誰知少奶奶燈芯跳出來攪他的好事。少奶奶燈芯顯然對他已有所察覺,管家六根不得不有所收斂。目前為止他還不明白這是東家莊地的主意還是女人自作主張,但下河院明顯對他有了防範。少奶奶燈芯算盤珠珠左撥拉右撥拉,六根的菜子就廖廖無幾了。
惡毒的女人!六根覺得必須想一個辦法,幹淨地除掉她。
站在堆滿菜籽的場上,管家六根眼裏燃起擋不住的欲望,金黃的油菜籽,噴著撲鼻香味的油菜籽,鼓蕩著他充滿野心的胸懷。六根再一次想起奶媽仁順嫂。這個女人盡管很是可惡,但在下河院,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沒有她的幫忙顯然是不行的。
這就是管家六根的矛盾處。他恨這個女人,眼下又不得不依靠這個女人。
管家六根決計先拋開對這個女人的恨,我得想辦法籠絡她,得讓她聽我的!這麼想著,他的腳步有力地越過輾場,往下河院去。不大工夫,一匹青騾子馱著誌高氣昂的管家六根,朝沙河上遊的油坊去。
祖宗留下的下河院正院,不論白日還是夜晚,都是寂靜的,遠不如後院和草園子那麼熱鬧喧囂。這怕是跟它的八根黑柱有關,當年修南北二院時,有工匠提出,重新用紅漆或別的漆把黑柱涮一下,老東家莊仁禮竟然破口大罵,將那個原本好意的工匠給攆了出去。此後,黑色便成了正院的主色調。跟八根黑柱的色調對襯的,便是東家莊地的心境,還有少東家命旺的身子。當然,這隻是下人們一起偷偷說的怪話,要是給東家莊地聽見,嘴裏的舌頭怕是保不住。
正院呈長條狀,這跟整個下河院四四方方的形象又有所差別。東家莊地的上房在正院中央,坐北向南的這麵,陽氣足,睡房緊挨著上房,也是兩間。奶媽仁順嫂的耳房在南,耳房跟東家睡房之間,有條幾丈長的窄廊,那是邊廊,管家六根平日是不走的,他從中間寬寬暢暢的正廊走進去。
這天夜黑,管家六根先是跟屠夫們開了陣暈玩笑,又到後院各處看了看,估摸時辰差不多了,貓腰貼著廊沿溜過去,將身子藏在東家莊地睡房的邊窗上。白日裏他已乘人不備,放了把梯子,還在邊窗上取了個小洞。
管家六根的心有點緊,這一刻在他心裏盤旋了很久,可一直下不定決心。這是要冒很大風險的,要是事兒敗露,他五年的管家就白做了,不隻是白做,他很可能還會被攆出溝,或被亂棍打死。在下河院,偷聽窗根或偷窺東家都是視做大忌的。當年老東家莊仁禮手上,就有這樣的事發生過,二管家為了攆走大管家,夜黑裏人睡定像猴子一樣盤伏在樹上,偷窺了老東家炕上的事兒。沒想,還沒打樹上跳下來,大管家帶著人便等在了樹下。老東家炕上的事兒再離譜,二管家也沒得機會說了,大管家一聲喝,十幾根長矛便齊齊裏衝樹上刺上去,刺得二管家跳都跳不下來。一身鮮血掉下樹後,老東家莊仁禮穿戴整齊地等在樹下,二管家還想求個活,沒想老東家莊仁禮鼻孔裏哼了一聲,手一擺,吐出兩個字,抬走。二管家就被抬到了後院。到了後院,死活就由了大管家,兩隻眼被挖了,舌頭上穿了刺,兩隻腳被挑斷了筋,這還不算,他被連夜弄到了南山上,吊樹上,活活讓老鴉一口一口叼了。
老東家莊仁禮在溝裏,可是拿仁禮二字出了名的呀。
管家六根的腿有點抖,梯子發出細微的顫動。
要不,算了?管家六根犯起了嘀咕。這事可非同小可,要是真讓東家給察覺……管家六根哆嗦了一會,心忽然就堅定了,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沒這個毒髒腑,就吃不了鐵五穀!他決計豁出去。
管家六根要看的,正是東家莊地炕上的事兒,這事兒要說也不是新鮮事,這院裏,怕是誰都心知肚明,就連溝裏,也隱隱綽綽的在嘀咕。可嘀咕歸嘀咕,畢竟是沒影兒的事,誰敢拿麵子上講?管家六根就是想讓它跳到明處,跳到他手心裏,那樣,往後,這整個院子,怕是他想咋個捏就能咋個捏。這麼一想,管家六根越發堅定了。
夜好黑,黑得人透不過氣,黑得人真想拿個啥把它一下捅開。管家六根在梯子上像狗一樣蹲了將近一個時辰,院裏還是沒有響動,除了沙沙的風聲,還有風卷枯葉的細碎的響,再沒第二種聲音。莫非,老家夥察覺到了,不讓來了?再莫非,老賣腿的真是染了啥疾,身子不允許?所有的想法都讓他排除後,他決計孤注一擲,等下去,往死裏等。
一隻鷹突然從沙河那邊盤旋過來,穿透暗黑,像個陰魂似地飛旋在下河院上空,嘴裏,發出陰森森的叫。管家六根抬頭望了一眼,望不清楚,但他聽出是隻貓頭鷹。
喪門星,叫啥叫哩!管家六根差點就給罵出聲。夜黑裏撞見貓頭鷹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它拉一泡屎給你,你這命就完了,保不準哪天就讓車給撞死,讓馬蹄子給踢死。管家六根覺得今兒個這日子有問題,左挑右挑咋挑了這麼個日子?
喪門星還在叫,發出的聲音越發驚悚。管家六根恨不得猛一下跳上去,撕爛他的嘴。正在他猶豫著要不要離開梯子時,院裏突然響過一陣腳步。
正是從窄廊裏發出的。
管家六根的心狂跳起來,再也顧不了貓頭鷹,神情專注得就跟紅了眼的賭徒,眼珠子都要憋出來了。
出踏,出踏,那步兒碎碎的,細細的,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是腳步,倒像是貓,是鼠,是風在吹著樹葉走。響幾聲,沒了,剛懸起心,又有了,出踏,出踏,哧——出踏,出踏,哧——
管家六根屏住氣,死死地按住心,不讓它跳,不讓它叫,生怕一跳一叫就把腳步給嚇回去。漫長的一陣出踏後,腳步終於響到了他腳底下,頓住了,下麵的黑影兒好像抬起了頭,尋著天空望,隱隱綽綽的,管家六根看見了那臉,白,嫩,帶點蔥的顏色,不像是一個老女人的臉,倒像是溝裏十六七女人才有的那種。管家六根恨了恨,為這臉,他沒少生過恨,她比自個老婆柳條兒大好多歲,可柳條兒跟她一比,簡直比她媽還老相,還死相。這臉像是豆腐,一輩子都保著一個鮮。這溝裏,沒幾個女人能比過她,就連新娶進門的燈芯,怕也不是對手。管家六根亂想時,那臉又抬了起來,這次抬得長一些,高一些,她望見了那隻鷹,那鷹衝她撲騰了幾下翅,她像是也犯了疑,想回去,就在掉轉身的空兒,狗日的貓頭鷹撲閃了兩下,一聲沒叫給走了。
管家六根打死也想不到,貓頭鷹沒去別處,它飛了幾下,很是熟練地一頭紮進他家的泥巴院子。他的四女子招弟忽然就說了聲夢囈,很快,發起了高燒。
這邊,腳下的黑影兒還是沒抬開步子,像是被甚麼定住了,一雙黑乎乎的眼兒,四下望,眼看就要繞過廊沿,往藏梯子的西牆這邊巴望了,管家六根氣緊得要死掉,緊得雙腳都立不住了,若不是提前腰上係了根繩子,把自個綁牢在梯子上,他就要掉下來。
終於,黑影兒望夠了,望足了,她吸了口氣,抬開步子,往前走。
月牙兒這時探了頭,一層淡淡的暈光從天空遙遠處灑下來,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腳步兒穿過窄廊,往東一拐,就到了東家莊地睡房的窗欞下。
東家莊地早早躺在炕上,等這一刻來臨。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東家莊地的生命裏,這樣的時刻才能讓他熱血滾滾,才能讓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鬆枝蹬腿走後,他的厭倦的生命,仿佛就為這一刻活著,也仿佛三房鬆枝的走,就為了給他和她騰出更多的地兒和空閑,來享受這原本不屬於他們的銷魂。是的,銷魂,東家莊地到現在還頑固地認為,要說銷魂,怕是這輩子,沒人跟得上將要推門進來的這個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對手,盡管她們一個比一個強,一個比一個想表現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窩裏,到了身子底下,她們的差就露了出來。沒法比,真是沒法比。東家莊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說論身段,論臉盤,他的三房女人沒一個輸給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輸得一塌糊塗呢?有次他在溝裏轉,看到日竿子,也就是柳條兒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來,這一切,這所有的謎,都是為了一個字,一個說不出口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