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日竿子家,墨夜很快罩住了六根心靈,正月的這個夜晚沒有星星,月亮讓厚重的雲遮嚴了,刺骨的寒風颼颼刮,冰渣兒打在脖頸上生紮紮疼。管家六根覺得腿灌了鉛,忽然邁不動了,心掉在黑夜裏,尋不到,孤魂一樣站在風口子上,直站得通體冰涼,腳趾頭快要凍掉了,才回到屋裏。柳條兒打鼾的聲音瞬間點響了心裏的炮,拾起笤帚就衝光溜溜的身子上抽去。
日你媽,你倒睡得踏實。
少奶奶燈芯是在正月十一的正午走進老管家和福院裏的,本想早些過來拜個年,娘家來了人給耽擱了。年都過了這些個日子,才提著東西看人家,心裏過意不去。
十五歲的少年石頭站在冬日的陽光下望天。天上有朵白雲打從磨房裏回來就吸引他到現在。白雲真是好看極了,絮絮棉棉的像一床填滿想像的厚被,更像一座懸在半空裏的山,奇峻無比。十五歲的少年石頭常常生出到雲層端坐的怪誕想法,看雲是他每日少不了的事兒,除非厚重的烏雲將他的目光阻擋住。他穿一件藍布汗褂,上麵裹著黑粗布麵子的棉襖,圓圓的衣領襯托得他脖頸頎長,紅潤的麵龐在冬日暖陽的照耀下發出黃銅的光亮,他的身子已長成大人,後麵望去已呈現出壯勞力的輪廓,隻是兩條筆直的腿還略顯力量不足,覺得他隻能撐起想象而不能額外再擔起甚麼。
剛剛添了一歲的少奶奶燈芯一進院就讓院裏的少年搶了目光,藍天白雲下披滿陽光的少年像一棵正在茁壯成長的挺拔的鬆,一下就把心思掏空了。不由得止住腳步,怔怔地立他身後,看太陽在他身上泛出一層兒一層兒光暈,那光兒透著鮮活的氣息,散發著一股股青春年少的味道,寂寞的院子因了這個年輕的生命而充盈了勃勃生機,這生機同樣以無比靈巧的雙手撩撥著她略顯困老的心。有一刻,她覺得自己的生命重新回到了十幾歲透明的亮色裏,忍不住也抬頭,朝那朵純淨得近乎讓人屏息的白雲伸出目光。
按說,少年石頭要比命旺小一歲,其實也就幾個月。老管家和福得子晚,頭一房老婆娶了來沒三年,患上病死了,一男半女的沒留下。老管家和福空熬了幾年歲月,都就想著要一個人過了,誰知上天又賜給了他另一個女人,女人還年輕,過門時還沒燈芯現在這歲數,兩年後有了石頭,一下就把和福過日子的興頭給提了起來。燈芯望著石頭,心裏忽然想,錯前錯後生下的人,咋就差別這麼子大?這身子,這目光,絕絕是男人命旺不能比的。
少年石頭被雲中的另一雙眼睛打擾了,緩緩轉過身子,尋了那目光而來,驀然望見一張聖美的臉,恍惚得不敢確信,又抬頭望了望雲,再次把目光挪向門口立著的女人。兩個人就那麼對望了一陣,直到確信這是在院裏而非雲裏時才啟開嘴唇,互相說話了。
你是石頭?
你是下河院少奶奶?
像是互相心裏裝了多少年,夢裏又等了多少年,終於見麵了似的,都在心裏驚歎了一聲,爾後,便吟吟笑在了一起。
我聽爹說過。
我常聽院裏人說起。
這便是一生裏他們頭次說的話,說完就進了屋。石頭娘不在,串門了,這陣兒喚她串門的人實在多,都有些忙不過來。和福去了廟上,一過初十,和福就得住廟上,為二月頭上的大事做籌劃。兩個人坐著,卻忽然沒話,望一眼勾下頭,再望一眼又互相扭過頭,直到石頭娘帶著乏累走進來,兩人竟然沒再說一句話。
這個明媚的正午給院裏平添了很多陌生的東西,也給少年石頭帶來了比雲更有意蘊的另種生命。少奶奶燈芯走後很長時間,他還呆怔在院裏醒不過來。
同樣的正午,奶媽仁順嫂家卻被另一種氣氛籠罩著。
整個年讓仁順嫂過得無比沮喪。那個夜晚後,東家莊地沒再喚過她,上房的門自此對她緊閉,冷漠的目光仿佛冬天淒冷的風,每掃一眼都讓她禁不住哆嗦。老管家和福那一卷紙,寒冬裏點起她一團希望,她挑著油燈,哼著三房鬆枝教她的曲兒,一剪一剪的,把心頭的盼全剪到了紙上,也把那份相思,那份愛剪到了紙裏。望著一炕火紅的窗花,奶媽仁順嫂幸福得不成樣子,憧憬得不成樣子,幾乎要抱著窗花,美美哭上一場。不料,年三十她到院裏一望,媽呀,那糊了白紙兒的窗戶,早已是鶯飛燕舞,一派子紅。鬆枝,臘梅,飛鳥,山兔,盡是些她沒見過的窗花,剪得那份巧,那份兒活,那份兒喜氣洋洋,甭用猜,一看就是出自西廂那雙手。天呀,她一派投入中,竟把這個給忘了。少奶奶燈芯跟三房鬆枝,原本就是一個窗子底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