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1 / 3)

日竿子騎著毛驢南山走了兩趟,甚麼都清楚了。老管家和福花一月時間,將老巷重新加固一番。巷擴了三尺,連窩頭都能直起腰進入了。樹沒了一大片,窯客們身上脫了一層皮。

兩趟裏日竿子完成一件事,大事。等著吧,這回,我讓他把血哭下來。

管家六根不露聲色,他心裏還就那句話,我要把它毀了,全毀了。日竿子又說了遍,聽得出他心裏有多快活。見六根不吱聲,不滿地說,你聽哩不,人家跟你說話哩。管家六根這才點點頭,聽哩,聽哩,我一直在聽。日竿子又要拿酒,六根腦子裏嘩地跳出那夜看到的景兒,噗嗤一聲,笑道,喝不成,喝上出事哩。一句話說得日竿子摸不著頭腦,埋汰道,瞅你,腦子裏一天不知盡想個甚?

一場巨大的災難就在管家六根跟日竿子喝過酒的第五個日子發生了。

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聞訊趕去時,整個南山已讓悲痛籠罩住。

水是半夜時分冒出來的。和福已經睡了覺,還罵玩牌的人早點睡,趕明兒要張羅著出煤哩。人全睡了後他卻睡不著,老是想哪兒還不對勁,想來想去就記起是窩頭的幾個柱子,後晌他到出煤的窩子裏查看,見二拐子幾個斜躺橫歪著,並沒按二瘸子的話把柱子支穩當。他罵了一頓,把事兒安頓給二拐子。吃黑飯時他問過二拐子,二拐子竟說記不清了。這狗日,整天丟了魂似的,三天兩頭山下跑,事不當個事,這麼想著起身就叫二拐子一同下去,二拐子推說肚子痛,還說你不要命我還要哩,明兒個再往好裏支把誰遲死了。和福罵了聲豬,自個提馬燈下去了。

二拐子一覺醒來,見天已薄明,起身喂驢,喂完驢想跟和福說一聲,今兒個不想下窯,想好了還說肚子痛。進去不見和福,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見,二拐子慌了,按說支幾個柱子早該上來了,還能睡在巷裏不成。忙喚了窯客下巷,一進巷口就覺濕撲撲的,疑神疑鬼下到一半處,水就洶洶地上來了。跑出巷口,驚呼冒水了呀,巷淹了呀。一聽冒水,窯客們頓做驚鳥散。

等二瘸子打另架山上過來,事兒就大了。

老巷讓水淹了。

洶洶大水從老巷裏湧出來,卷著黑煤,卷著木頭,泄滿了整個煤場。二瘸子望了一眼,就天呀地呀地叫起來。二瘸子到另架山,是看風巷,明兒個就要出煤,風巷的通風就是關鍵。沒想……

巷裏冒水是常有的事,但都是小水,窯客們自然有辦法應付。這麼大的水,卻是頭一次見,而且,這絕不是簡單的冒水,要麼,是窯冒了頂,要麼,就是打通了偏巷。二瘸子嚇得嘴都紫了。

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看到的是一片狼籍,整個老巷不見了影,水淹巷塌,幾輩子的老巷毀了。

老管家和福沒了。

少年石頭哭喊著撲過去,一口一個爹呀,叫得山抖。

東家莊地瞪住燈芯,想罵句甚麼卻終是沒罵出口,不過心裏不住地詛咒,你日能呀,你威風呀,不信神不信鬼,這回呢?

少奶奶燈芯忍住悲慟,僅僅一眼,她便啥也明了,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了。可此時,她又怎能說出口?默站了片刻,她知道自個不能久留,這陣兒,窯客們都在火頭上,弄不好會把所有的氣撒她頭上,硬攙起石頭下了山。二拐子賊眉鼠眼跟過來,瞅瞅四下無人,說,你還是少說話。燈芯一見他這副嘴臉,猛就發了火,滾!二拐子嚇得一個趔趄,朝後縮了幾步,想說甚,看了看燈芯,沒敢,灰溜溜走了。燈芯的恨當下就轉到他身上,心想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夜裏守在新巷口,老巷出煤前一個人也不能讓進,你個懶死鬼家的,說過的話當飯吃了?

恨了一陣,燈芯不甘心,喚來二瘸子。二瘸子早嚇得臉色瘮白,嘴唇抖著,站都站不住。

燈芯黑著臉問,跟你咋交待的?

二瘸子淚如雨下,出了這樣的事,他知道自個罪責難逃,可還是忍不住道,少奶奶,怪我不好,我二瘸子負了你的厚望。可你哪能猜想到,這窯,比你想得要糟好幾倍啊。不單是老巷不成了,風巷也給堵得一塌糊塗,我撈個瘸腿,顧了老巷顧不了風巷,顧了風巷……

少奶奶燈芯從二瘸子話裏,聽出一些東西,她收起怒,好言道,你起來吧,我不怪你,知道你也盡了力,隻是,我這心……說著,滾滾淚水已淹沒了她。

二瘸子顧不上跟少奶奶燈芯多說話,東家莊地還在窯上喝神斷鬼地大罵哩,撈著瘸腿,叫上人設法兒抬和福的屍首去了。

石頭一家陷入了巨大災難,鳳香一聽和福出了事,當下昏死過去。燈芯忙喚草繩幾個幫忙,掐住人中,後又拿尿灌醒,屋子裏一下暴發出山洪般的號啕聲。少年石頭目光癡癡呆呆,打窯上下來,他就成了這樣。

少奶奶燈芯忍著的淚再一次流下來。

春未夏頭的這一個月,下河院經曆了非同尋常的一場打擊。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的關係因為南山煤窯的冒水幾乎崩潰,一家人現在連話都不說。這場滅頂之災裏東家莊地一下老去好多,痛失老管家和福和南山老巷的雙重打擊令他差點一命嗚呼,等整個事情了結後重新走出下河院時,溝裏人發現他老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少奶奶燈芯是抵抗這場災難的惟一人物。關鍵時候她再一次顯出男兒風采,潑辣和幹練令一溝人刮目相看。她先是請眾鄉鄰幫忙,殺豬宰羊給老管家和福發大喪,喪事的規模超過了溝裏任何一個死去的人,就連東家莊地三房老婆,也沒享受到這等厚葬待遇。南北二山兩套道班全請了過來,吹吹打打整整七天,下河院全部的白布拿了出來,孝布從下河院一直拉到老管家和福院子裏,過往幫忙的人無一例外給老管家和福頂了孝,此舉深得人心又令溝裏人大開眼界。一口純柏木棺材就是溝裏人辛苦一世也未必能掙來,老管家和福不單睡了還多了槨,一棺一槨這在溝裏溝外聽過的人都很少,別說見了。喪事花去的銀子趕得上下河院一年的開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