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3)

草繩男人從溝外趕來牲口的同時,也引來一個人。站在白晃晃的日光下,男人粉白的膚色如染滿菜花,眉眼兒更是俊俏,若要不說明,沒準就當女兒家叫了。見男人羞怯中露了一絲不安,手拘謹地絞胸前相互掐捏著,少奶奶燈芯吟笑著問,你就是七驢兒?

七驢兒惶惶點頭,瞥了一眼問他的人,心慌如跳兔,頭勾得越發低。

多虧他幫忙,要不這騾子還不知哪兒找哩。草繩男人帶著誇讚的語氣插話道。少奶奶燈芯目光一動未動盯住眼前的俊人兒,腦子裏恍然響起那個夜裏落轎後奶媽仁順嫂的叫聲。直到騾子全進了圈,燈芯才記起該看看買來的騾子。

飯是一起吃的,東家莊地自從有了牛犢後,就整日跟兩個孫子攪在一起,心好像全讓孫子攫了去。少奶奶燈芯知道,公公這是老了,人一老,心思就全撲到孫子上了。奶媽仁順嫂這陣正張羅著給牛犢喂飯哩,也顧不上說話,飯桌上隻剩下燈芯跟七驢兒的聲音。

飯後,少奶奶燈芯破例讓七驢兒走進西廂房,這個想法是她在飯桌上有的,她突然覺得,這個七驢兒不簡單。

命旺扔下碗就去地裏捉螞蚱,天黑才能意猶未盡地回來。這段日子,他又迷上了捉螞蚱,也好,比前些日子讓她省心。自打趕走芨芨,他一下乖多了。

燈芯讓七驢兒坐,七驢兒不敢,站主人麵前回話。燈芯問了家事,問了災荒年間他咋過的,又問了今年溝外的收成。問完這些,話題突就轉到了他跟馬巴佬的關係。七驢兒像是早有準備,回答得幹淨利落。七驢兒的回答令燈芯多少有些愕然,不過,她裝做甚也不在乎地道,油坊的事你真熟?

不敢說熟,但凡油坊的活都會點。七驢兒答的很小心。

那油辣是咋回事?

碾子太細,油擠壓得太過辣味兒就有了。

這樣是不是多出油?

是能多出點,但油一辣賣不上好價錢,還是不劃算。

賣油的路子你可熟?

聽過一點,沒賣過,溝外今年油缺,想必價錢能上去。

那好,你拾掇東西去油坊,改日我去油坊看你。

七驢兒一出門便倒抽一口氣,雖是秋涼日子,頭上卻漫了汗。這一場話問得,直叫他後心發麻。幸虧來時的路上,把甚也想好了。身後的燈芯卻是目光楚楚擱他背影上,似乎有所觸動,直到晚霞將一切隱去,才依依不舍地把目光收回。

打碾的事還算順利,各家各戶鉚足了勁兒,天爺嘴裏奪食,雨一來紛紛碼了垛,太陽一泄抖開了曬,總算是沒芽掉一顆。收糧也是意想不到的順暢,幾乎不用燈芯開口,各家各戶便把該交的租子全都拉來了,比往年多,也比往年整齊。大災初過,報恩還願的熱浪蒸騰在溝裏,整個秋季,新管家二拐子幾乎成了沒事可做的閑人。

菜子打碾完,油坊的事該張羅了。馬巴佬是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後晌走進下河院的,一進門就誇張地抱起牛犢,像,真像,一看就是個小命旺。這話說得幾個人臉上沒了顏色,東家莊地沒在意,知道馬巴佬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便笑著問他三年饑荒的事,馬巴佬長歎一口氣道,提不成呀,死完了,狗日的天爺,不長眼睛,咋死的都是命苦人哩。

你聽這話說的。

東家莊地的臉動了一下,沒說甚,手一指上房,裏頭進。

馬巴佬很受尊敬地被請進了上房,心裏,嘩就亮堂了。關於下河院的種種想法,一刻間淡下去許多,尤其北山一帶的傳聞,更就讓他覺得是人在亂說。這不,我到了院裏,還不是受如此禮遇麼?

接下來的喧談中,東家莊地才知道,馬巴佬七十八歲的娘死了,姐姐一家死了三口,兒子媳婦還有孫子,就剩了老姐夫,這次也給帶來了,說溝外苦焦得沒法活,今年雖是雨多,但沒種下地,還是沒吃的。東家莊地聽完心苦成一片,他問桃花男人今年上六十沒?馬巴佬咂咂嘴,屬牛的,虛六十。東家莊地哦了一聲,一種歲月的滄桑感苦霜樣襲過來,直到馬巴佬出門,沒再說一句話,他的心完全沉浸到遙遠的往事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