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遍地奇人現(3 / 3)

管寧隻覺心頭一凜,忍不住又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隻見那些先前飛揚跋扈的彪形大漢,此刻一個個麵如土色,呆如木雞地站在桌旁,望著在地上不住呻吟的“鐵金剛”。刹那之間,管寧心中突地大生惻隱之心,對那羅衣少婦的如此冷酷,也不禁大起反感,他先前也想不到這樣高貴嬌美的少婦,竟會有這樣一副比鐵還硬的心腸。

突地--屋角響起一聲清朗無比的佛號:“阿彌陀佛!”

接著一陣微風,燭火一搖,窗格一響,身影一花,那羅衣少婦又自咯咯笑道:“想不到昔年一指殲八寇、單掌會群魔的少林神僧無珠大師,此刻心腸也變得如此慈悲了,竟連個死人都不敢看!”

地上掙紮呻吟的“鐵金剛”突地低吼一聲,緩緩爬起,連連道:“在哪裏……無珠大師在哪裏?”

轉目望處,那兩個華服老人,手持旱煙,仍在垂目而坐。他們身側的枯瘦僧人,卻已在方才那微風一過、燭光一搖、窗格一響的時候,飄然掠出了這間充滿血腥殺氣的屋子。

管寧手掌一緊,緊緊握著拳頭,他又一次經曆到一件奇事,而此事的發生,卻是他身曆其境的,此刻他心中既是驚異,卻又羞慚。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吳布雲為什麼阻止自己出手的意思,因為他此刻已知道這屋中,他原來看成是束手就縛、毫無抗拒之力的人,卻都有著驚世駭俗的身手,令他奇怪的卻是:“這些武林高人怎會聚到一處,又為何大家都諱莫如深?吳布雲既然認得他們,卻又為何一直低垂著頭,不敢說話?”

他呆呆地思忖了半晌,隻見這“鐵金剛”掙紮著爬起一半的身形,又撲的一聲倒在地上,微微呻吟兩聲,雙腿一蹬,再無聲息。

那些穿著皮衣的彪形大漢各自驚歎一聲,麵上神色,亦自變得有如厲鬼般難看,而就在這刹那之間,羅衣少婦微啟櫻唇,說道:“八!”

一陣風雪,從方才被少林三珠之一無珠大師掌風揮開的窗戶中吹了起來。然後,燭火飄搖,左麵的一雙蠟燭火焰向外一倒,終於熄了。

管寧雖然素來膽氣甚豪,但此刻放眼而望,隻覺這間廳房之中,處處俱都彌漫著淒清幽森之意,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向後倒退兩步,緊緊站到吳布雲身側。隻見那羅衣少婦突地一掠雲鬢,嫋嫋婷婷地站了起來,走到桌旁,拿起那三條內中滿是巨額銀票的皮帶,回眸一笑,道:“褚氏三傑,這些銀子,你們難道真的不要了嗎?”

她“褚氏三傑”四字方一出口,管寧心中不禁一驚:“難道這三個肥胖的商人,正是稱雄武林的草莽英豪呀--這三人的偽裝本領的確高強,看他們方才那種顫抖害怕的樣子,誰都會以為是真的!”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而就在羅衣少婦話聲方起,猶未說完的那一刹那,他卻又聽得吳布雲在他耳畔輕輕說道:“明日午前,妙峰山外,毛家老店相會!”

他又為之一驚,轉目望處,吳布雲仍然低垂著頭,再也不看他一眼。

他無法明了吳布雲這句話的含義,卻隱約地猜到在這廳房之中,一定有吳布雲不願見到的人,是以他才一直不敢抬頭。“但這人是誰呢?竟使得這豪強的少年如此懼怕於他!”

這間鄉村客棧中的廳房本不甚大,然在這並不甚大的廳房中發生之事,卻時時刻刻有變化。就在管寧心中忖度之間,那三個肥胖的商人對望一眼,突地一齊站起身來,向那羅衣少婦躬身一揖,其中一個身量最高,也最為肥胖,穿著一身紫緞長袍,袍上沾有方才鐵金剛一口濃痰的商人,誠惶誠恐地說道:“夫人隻怕認錯了吧!小的們並不姓褚,更稱不上是什麼三傑,至於--至於這些銀子,是小的辛辛苦苦做了幾年生意才賺到的,多蒙夫人將那強盜打死,就請夫人將之發還給小的們,小的們便感激不盡了。”

管寧見了這人臃腫的身材,拙訥的言辭,惶恐的神態,心中忖道:“隻怕這少婦真的認錯了。”

卻見羅衣少婦口中長長地“哦”了一聲,笑道:“你們不是褚氏三傑嗎?”

秋波一轉,似乎瞟了那黑衣瘦漢一眼,又自笑道:“那麼就算我認錯了好了。”

這三個肥胖的商人,一齊惶恐地躬下身去,若不是他們各有個凸出如珠的肚子,這一躬身,隻怕頭頂都要碰到地上了。

羅衣少婦撲哧一笑,皓腕微揚,將手中的皮帶,拋到這三人麵前,又自笑道:“不過,我話可要說清楚,剛剛‘鐵金剛’可不是我殺的。他身上的兩掌,一掌是終南派的鎮山掌法‘黑煞手’,另一掌卻是‘太行紫鞭’的不傳之秘‘紫手印’。冤有頭,債有主,這‘鐵金剛’就算是變成厲鬼,可也找不到我的頭上。”

這三個肥胖商人一麵拾起皮帶,一麵口中唯唯稱是,又道:“多謝夫人的恩賜,小的們就告辭了。”

三人一齊旋身,方待舉步。

哪知--那始終默默坐在一旁閉目養神的黑衣瘦漢,突地冷冷喝道:“慢走。”

隻見他們麵色突地一變,頓住腳步,緩緩回身,惶聲道:“還有什麼吩咐?”

那黑衣瘦漢冷冷一笑,道:“十年以來,你們三個倒發福了,那‘鐵金剛’說得倒不錯,你們生意一定做得發財得很,可是,你們難道連十年前的故人,都不認得了?隻是你們縱然再胖上一倍,胡子刮得再光,老夫卻還是認得的。”

他話聲方落,羅衣少婦立刻嬌聲笑道:“原來我沒有認錯。”

隻見這三個肥胖的商人齊地一震,齊聲道:“閣下認錯了吧!”

那黑衣瘦漢哈哈一笑,冷笑著道:“老夫若不是為了你們三位,也不會到這客棧中來,也不會遇著今日之事。三位隻道我老眼昏花,已不認得三位了,是以連方才那無知的莽漢,不認識三位就是昔年名震大河南北的‘黃河三蛟’,竟對三位橫加屈辱,三位也忍受了下來--”

他又是仰天一陣狂笑,接道:“方才別人見了三位發抖的樣子,還隻道三位真是怕了那無知莽漢,但是老夫卻知道,三位方才發抖、不安,隻是為了愧對故人而已,是嗎?”

他滿臉笑容,張口大笑,隻是這笑容與笑聲之中,卻沒有半分笑意,隻聽得管寧毛骨悚然,心中不禁恍然,暗自忖道:“難怪他們方才顫抖之態倒像是真的,原來他們是見了這黑衣瘦老頭坐在自己的身旁,是以才會發抖、不安。我若非親眼目睹,真是難以相信這三個肥胖臃腫的人物,竟會是昔年名震西河的人物--”

他突然想起那羅衣少婦方才所說的“褚氏三傑”,又想到那“鐵金剛”方才對這三人所說的話,心中不禁又自暗暗好笑,忖道:“這‘黃河三蛟’此刻是該改個綽號,叫作‘黃河三豬’倒恰當得多。”

他看著這三人的形狀,再想想自己給他們起的綽號,不禁低低一笑,笑出聲來。笑聲方住,他隻覺十數道厲電般的目光,一齊射到他身上,而那黃河三蛟褚氏三傑,卻突地一挺胸膛,哈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歲月匆匆,倏忽十年,瘦鶚譚菁,卻仍是眼利口利。不錯,我兄弟與你還有舊賬未清,你要怎地,隻管劃出道兒來吧!”

這“黃河三蛟”果然不愧為昔年爭霸兩河的豪強之士,刹那之間,這三個滿麵傖俗之氣、滿身臃腫之態的商人,目光一凜,胸膛一挺,竟立刻恢複了昔年的剽悍之氣。此刻三人一齊放聲狂笑,管寧隻覺笑聲震耳,竟有金石之聲。

瘦鶚譚菁麵容驟變,哪知這“黃河三蛟”笑聲未了,突地一齊展動身形,倏然數掌,向這終南掌門“烏衫獨行”的唯一師弟瘦鶚譚菁前胸、雙肋,上下左右八處大穴揮來。

管寧隻聽得掌風呼呼作響,人影飄飄欲飛,心頭方自一凜,哪知身後房門突地砰然一響,他趕緊轉身望去--那一直垂首站在門旁的少年吳布雲,此刻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他驚呼一聲,掠出門外,門外風雪漫天,夜色深沉,似乎有一條淡然人影,在遠處屋脊上一閃而過,身形之快,端的驚人。

直到此刻,他還是無法推測,吳布雲今夜為何會做出這些大異常態之事的原因,望著眼前深沉的夜色愕了半晌,身後突地有一個雄渾高亢、有如深山雷鳴般的聲音,緩緩說道:“你那不辭而別的朋友,此刻走到哪裏去了?”

管寧駭然轉身,隻見那兩個手持旱煙管,始終不動聲色的華服老人,此刻並肩站在自己身後,背門而立。四隻炯然有光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他呆了一呆,訥訥地說道:“方才的話,可是兩位老丈說的?”

方才那句發自他身後的話,雖然說得極為緩慢平淡,卻已震得他耳鼓嗡嗡作響,望著這兩個老人幹枯瘦削的身軀,他真不相信這兩人會有那種高亢雄渾的語聲。

華服老人也似乎呆了一呆,隨即展顏笑道:“當然是老夫說的,難道還會有別人嗎?”

他神情冷峻,麵目沉靜,但這一笑之下,卻讓人覺得有一種和藹可親的溫暖之意。

管寧自入江湖以來,所遇的人物,不是奇詭難測,便是高傲冷酷,陡然見著這種溫暖和藹的笑容,不禁對這兩個老人大起好感,立刻頷首道:“他此番不辭而別,實在也大出小可意料之外,至於他的去向,小可更不知道。”

這兩個華服老人一個較高,一個較矮,較高的老者笑容親切和藹,較矮的老人卻是滿麵睿智之色,前額特高,雙眉舒展,但鼻帶鷹鉤,卻讓人看來帶著三分狡態,隻是這三分狡態並不顯著而已。

此刻他雙眉微微一皺,沉聲道:“你和他可是一路同行而來的?”

管寧微一遲疑,點首稱是。

這老人雙眉一展,又道:“那麼他姓什麼?叫什麼?此番北來,是為著何事,你總該知道的了。”

他一連問了三句,管寧心中一動,忖道:“此人對吳布雲問得如此詳細,難道他們之間,有著什麼瓜葛不成?”

一念至此,又想到吳布雲方才的神態,便沉吟答道:“小可與他雖是一路同行,但卻並不深交,隻知道他叫吳布雲,其他的,小可便也無可奉告了。”

他與那少年吳布雲之間,雖無深交,但在這半日之間,卻已互生好感,是以他考慮之下,便未將吳布雲護送公孫左足求醫之事說出來,隻見這兩個華服老人同時長眉一皺,低低念道:“吳布雲……”

那身材略矮的老人猛一擊掌,側首道:“我說是他,你偏不信,如今看來,我的話可沒有說錯吧!”

另一華服老人長歎一聲,沉聲道:“這孩子……”

突地袍袖一拂,一陣強勁無比的風聲,“砰”的一聲向後拂去,原來他們兩人背門而立,左右兩側,各自留出尺許的空隙,此刻正有一條人影想從這門旁空隙之中掠出,他頭也不回,眼也不望,就這袍袖一拂之勢,卻已將那妄想奪門而出的肥胖人影擋了回去。

刹那之間,隻聽得門內一聲慘呼,一聲嬌笑。那羅衣少婦嬌美的聲音笑道:“我叫你不要碰到我身上來,你不信--”

接著又是一聲慘呼,這羅衣少婦又自嬌笑著道:“終南黑煞手,果然嚇煞人,我說譚老先生呀,這地上的四具屍身,可都是你打死的,你快點想想辦法把他們弄走呀。”

管寧心頭一凜:“難道這片刻之間,‘黃河三蛟’已被全部打死!”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抻長脖子向內望去,隻見廳中那張八仙桌子,此刻早已翻倒,桌上的兩雙蠟燭,卻不知何時已被站在羅衣少婦身後的那青衣小婢拿在手裏,六個反穿皮衣的彪形大漢,滿頭大汗、滿麵惶恐地站在牆角。羅衣少婦麵帶嬌笑,和那瘦鶚譚菁對麵而立,而就在他們腳下卻倒臥著“黃河三蛟”和那“鐵金剛”的四具屍身。

風雪從管寧身後吹到他背脊上,他隻覺這刺骨的寒意,越來越重,暗歎一聲,退後一步,眼前突地掌影一花,一隻枯瘦的手掌,已向他迎麵打來。

這一劈掌雖然大出他意料之外,但掌勢卻來得極緩。

他大驚之下,舉掌一架,目光動處,卻見這一掌竟是那較矮的華服老人向自己擊出的,不禁喝道:“老丈,你這是幹什麼?”

這老人嘴角微微一笑,掌到中途,突地一轉,繞過管寧的手掌,切向他肋下。管寧劍眉一軒,同時沉掌,掌勢下切。

哪知這老人突地哈哈一笑,手掌一翻,電也似的刁住管寧的手腕,沉聲道:“你是誰?是誰人門下?明明是個富貴少年,卻如何要喬裝成低三下四之人?”

這老人好銳利的目光,一眼之下,便又看破管寧的身份。

管寧軒眉怒道:“小可行事如何,又與閣下有何幹係!”

語聲方了,他隻覺自己手腕之間,突地其熱如炙,這老人刁著自己手腕,竟突地變成一圈剛由烈火中取出的鋼箍。

他猛一咬牙,忍受了這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滋味,暗中將自己體內的真氣極快地調息一遍,隻聽那老人冷冷道:“你與老夫雖然無關,可是你那朋友與老夫卻是大有關係,你與他之間,到底是否有所圖謀?他此刻去了何處……”

他冷然說到這裏,語氣倏然一頓,目光也隨之一變,似乎吃了一驚,凝神向管寧望了兩眼,突地側首向另一老者道:“大哥,這少年武功雖不高,但卻竟有‘引流歸宗’之力,我此刻手掌上的功力,竟被他引去大半。大哥,你可知道,當今武林之中,還有哪一門派有這種內家的心法?”

要知道管寧此刻武功正如這老人所說,確不甚高,但他所修習的內功卻是在武林中失傳已久的心法,再加上他正值年輕,這老人若是與他動手過招,管寧萬萬不是敵手,三五招內,定必落敗,但這老人此刻與他用內力相較,卻未見能占斷然壓倒的優勢。

這兩個華服老人乃是太行山一脈相傳的紫鞭一派中,碩果僅存的兩位長老,其輩分尚在當今名揚天下的太行掌門人“太行紫鞭”公孫真人之上,江湖上提起“太行雙老”樂山老人和樂水老人來,很少有不肅然起敬的,此刻與一個弱冠少年互較內功,竟有如此現象發生,此等大異常情的事,自然使得這以睿智名聞天下的樂水老人也難免為之吃驚。

身材略高的樂山老人雙眉亦自微微一皺,沉聲問道:“真的?”

緩緩伸出手掌,向管寧腕間搭去。

哪知管寧突地大喝一聲,拚盡全力,手腕一反,一抖,那樂水老人竟在疏忽之下,被他掙脫。

這“太行雙老”不禁齊地麵色一變,齊地一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