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曲終人散 塵埃落定(2 / 3)

其實,他手下的那幫子將領早就知道大勢已去了,隻是因為害怕史朝義和田承嗣,所以才不敢提出投降。現在,史朝義已經跑路了,田承嗣又主動提出投降,他們的疑慮一掃而光,全都舉雙手讚成。(眾鹹曰:“善。”)

天亮以後,田承嗣派人在城頭上大呼,史朝義昨晚已經跑了,你們怎麼還不去追呢?(朝義夜半走矣,胡不追賊?)

仆固瑒起初不肯相信,但很快他就相信了。因為,辦事向來周到的田承嗣已經把史朝義的一家老小全都送到了他的大營當中。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相信。

田承嗣投降,這當然好;他把史朝義的一家老小都送來了,這當然更好;但是,有一點,匪首史朝義逃了。

仆固瑒沒工夫和田承嗣廢話,他命令田承嗣返回城中,安撫軍民,等待代宗的旨意,自己則率軍向北追擊史朝義去了。

(四)

再說尚且蒙在鼓裏的史朝義,日夜兼程,趕往範陽。

經過連年的征戰,河北各地到處都是一副殘敗不堪、人煙稀少的破落景象。一路上就沒有多少人家,這五千人馬饑餐露宿,餓得前心貼後心,累得有氣無力。曆盡艱辛,一夥人終於趕到了範陽。可是,人家根本就不給開門。抬頭一看,史朝義的心頓時變得拔涼拔涼的,親娘咧,怎麼是大唐的旗號呢?

史朝義衝著城頭的老部下——範陽兵馬使李抱忠一頓咆哮,大罵李抱忠忘恩負義,賣主求榮。

他的嘴厲害,李抱忠的嘴更厲害。他義正詞嚴地說,大燕氣數已盡,唐廷複興已經不可阻擋。莫州的田承嗣已經投降了,你的地盤兒都丟光了,所謂的複興大燕根本就無從談起了。我們投降也是順應天意啊。其實,我們還是很念舊情的,否則的話,將你騙入城中活捉,肯定能換個大官做做。現在,我們也不對你下手,你自己看著辦吧。

史朝義一聽,莫州丟了,如聞驚雷,當時就呆了,田承嗣這個老賊害我一家老小全都淪於敵手,悔得腸子都快斷了。回頭看看身後的一幫小弟,一個個餓得臉色發黃。史朝義瞅著心疼,也顧不上什麼九五之尊,低聲下氣地求李抱忠,我們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你能不能看在往日君臣情誼的份上,給我們一頓飯吃呢?

李抱忠倒還是真得念舊情,一口答應,隨後就派人把飯送到了城外。史朝義和他的小弟們狼吞虎咽,不一會兒就把飯吃了個底兒朝天,個別幾個還捧著飯碗舔了好幾遍,把個碗舔得跟新買的似的。飯後,很多人覺著再跟著史朝義已經沒有什麼前途了,便集體來向他辭行。史朝義雖然心中痛得要死,但也沒有阻攔。

休息了一會兒,史朝義帶著其餘的人馬向梁鄉奔去。這一路上,有不少人掉了隊,也有不少人偷偷跑掉,等到了梁鄉,隻剩下不到兩千人馬了。史朝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命人原地休息,自己則來拜祭老爹的墳墓(史思明死後埋在梁鄉),連一件像樣的祭品都沒有。根據曆史的記載,史朝義在史思明的墳前放聲大哭。他到底對自己的父親說了些什麼呢?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卻是肯定的,悔恨填滿了他的胸腔。

祭拜完自己的父親後,史朝義帶著人馬向廣陽開進。到了廣陽,已不足千人,廣陽也不接納。史朝義和眾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去投奔契丹。於是,一夥兒人又繼續向北,打算從漁陽(今天津薊縣)出塞,投奔契丹。

可是,到了漁陽,他又被當地的邊將給攔住了。邊將給他帶來了大唐範陽節度使李懷仙(史朝義的老部下)的口信:大王你要是出奔契丹,就會背上罵名,永世不得翻身了,你好好掂量掂量吧。

史朝義聽了,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什麼滋味兒都有。他一會兒看看北方的大漠,一會兒又回頭遙望故鄉範陽。天下雖大,卻沒有他容身之所,擋不住的絕望洶湧而來,不接納我,不讓我出走,也不對我下手,這是希望我自裁呢吧?

仔細得想一想,李懷仙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史朝義遂調轉馬頭,向範陽而來。

來到範陽郊外的一個樹林,他的隨從已經不足百人了。史朝義發現了一座名為醫巫閭祠的廟宇。他對眾人說,我累了,想去裏麵休息休息,你們不要打擾我,等會兒李懷仙來了,你們就帶著他到廟裏見我。說罷,便一個人走入了廟中。

不一會兒,李懷仙就來了。眾人領他進入廟中,這才發現,史朝義的軀體在空中擺來擺去……

時為大唐廣德元年(公元763年)正月。

(五)

很多人習慣站在某種立場上來看待人的好壞。殊不知,有了先入為主的立場,所謂好與壞的客觀真實性便無從保證了。比如說,今天的我們都習慣站在正統的立場上來看待這場變亂,我們都認為安史之亂的主謀沒有一個是好動西,全都是大壞蛋。

安祿山是不是大壞蛋?當然是!安慶緒是不是大壞蛋,當然是!史思明是不是大壞蛋,當然也是!史朝義是不是大壞蛋呢?對不起,不是,史朝義其實是個好人,盡管他殺了自己的父親。最起碼,小玉偶是這樣認為滴。

現在,這個好人的屍體就停放在李懷仙的麵前。撫著史朝義漸漸冰冷的屍身,李懷仙唏噓不已,多好的一個人啊,多麼仁慈的一個君主啊!

唏噓歸唏噓,人已經死得透透的了,屍體也已經變得硬梆梆的了,唏噓已是無益。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所有的榮華名祿都與他毫無關聯了。可是,活著的人還要繼續追逐自己的欲望。李懷仙命人砍下史朝義的腦袋,傳送長安報捷,延續了七年的偽燕帝國正式覆滅。

史朝義死後不久,各地的叛軍將領或被招降,或被消滅,安史之亂——這場驚天的大裂變,至此終於塵埃落定。

安史之亂終結時,大詩人杜甫正在四川流浪當中。他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高興得快要抓狂了,以無比激動和喜悅的心情揮筆寫下了曆史上著名的詩篇《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其詩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是啊,綿延許久的戰亂終於結束了,還在外地晃蕩個啥啊,趕緊回家吧!

雖說這首詩是老杜對自己情感的一種記述。但實際上,他的情感便足以代表當時絕大多數人的想法了。

這麼多年來,大家是白天想,夜裏盼,扳著指頭過日子,就盼著戰亂結束、重建家園的那一天。而現在,這期盼已久的一天終於來臨,如何能叫人不欣喜若狂呢?

大家之所以高興,是因為終結意味著開始——和平生活的開始,意味著回歸——向昔日幸福生活的回歸。

可是,一切真得都能回複到從前的那般模樣嗎?

很不幸,答案是否定的。

小玉對安史之亂有一個比喻。其實,安史之亂就是大唐——這位駕車高速行駛的司機,一頭撞到了自己若幹年前栽下的樹上。經過七年多的搶救,大唐的外傷終於愈合,可以康複出院,重歸國際社會了。可是,這場慘烈的車禍卻給這位巨人留下了深重的後遺症。在他的後半生當中,這些後遺症始終如影隨形地纏繞著他,一直到生命的盡頭。

這些個後遺症,還有一個統稱,叫做“崩潰綜合症”。這種綜合症和艾滋病差不多,隻要染上了,就必死無疑。就算是華佗在世、扁鵲複生,也是無力回天了。

(六)

這種傳染病首先侵入了大唐的內分泌係統(經濟社會領域)。

根據《舊唐書·郭子儀傳》的記載,經過八年戰亂的滌蕩,“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中間畿內,不滿千戶,井邑楱荊,豺狼所號。既乏軍儲,又鮮人力。東至鄭、汴,達於徐方,北自覃、懷經於相土,為人煙斷絕,千裏蕭條”。也就是說,曾經是帝國核心經濟圈的黃河中下遊地區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化為一片焦土。

人口的銳減與經濟的破壞相伴相隨。據載,在潼關和虎牢之間方圓數百裏的土地上,居然僅有“編戶千餘”;鄧州的方城縣,天寶初年登記的人口有一萬多戶,而到了安史之亂結束時,竟然隻剩下不到兩百戶了,銳減程度令人咋舌。

內分泌係統被破壞之後,昔日“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富庶景象便一去不複返了,取而代之的是“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的蕭瑟景象。大唐帝國日薄西山,漸漸走向了窮途末路。

同時,大唐的消化係統(自衛能力)也被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