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陳禦史巧勘金釵鈿(2 / 3)

可惜名花一朵,繡幕深閨藏護。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殘被。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吩咐。

常言事不一思,終有後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麵?及至假公子到來,隻合當麵囑咐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幹不合,萬不合,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往東廂敘話。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閑話休提。且說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閑話休提。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鬆那小姐去了。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咐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準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後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自自裏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幸。隻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為全美。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耽擱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幹淨了。”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一杯,吃抱了肚裏,直延握到午後,方才回家。

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隻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躁起來,教莊家往東村尋取兒子,並無蹤跡。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兒子衣服有麼?”田氏道:“他自己撿在箱裏,不曾留得鑰匙。”原來田氏是東材田貢元的女兒,到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傑,隻為一個有司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極一分辨,得免其禍。因感激梁家之恩,把這女兒許他為媳。那田氏象了父親,也帶一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幹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隻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隻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家。老娘便罵道:“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哪裏瞳酒,整夜不歸?又沒尋你去處!”梁尚賓不回娘話,一徑到自己房中,把袖裏東西都藏過了,才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住身子,耽擱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老娘罵道:“你隻顧把件衣服借與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幹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梁尚賓道:“有一雙青段子鞋在司壁皮匠家允底,今晚催來,明日早奉穿去。”魯公子沒奈何,隻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賓隻推頭疼,又睡個日高一丈,早飯都吃過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延捱時刻,誤其美事。魯公子不敢就穿,又借個包袱兒包好,付與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自米和些瓜菜之類,喚個莊窖送公於回去,又囑咐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複我一聲,省得我牽掛。”魯公子非揖轉身,梁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是仔細,不知他意兒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說,不如隻往前門硬挺看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趕你出來?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有憑有據,須不是你自輕自賤。他有好意,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拚得與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倘到後園曠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卻沒有個退步。”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正是:背後害他當麵好,有心人對沒心人。

魯公子回到家裏,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隻有頭中分寸不對,不曾借得。把舊的脫將下來,用清水擺淨,教婆子在鄰舍家借個熨鬥,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壞的去處,再把些飯兒粘得硬硬的,墨兒塗得黑黑的。隻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帶右帶,隻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方才移步徑投顧僉事家來。門公認是生窖,回道:“老爺東莊去了。”魯公子終是宦家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可通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此。”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家,小人不敢亂傳。”魯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門公傳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

孟夫人聽說,吃了一驚,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且請到正廳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兒。前夜是胖胖兒的,黑黑兒的巾;如今是自自兒的,瘦瘦兒的。”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後堂,從簾內張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樣子。再問他今日為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因魯某羈滯鄉司,今早才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隻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哪裏來的?”慌忙轉身進房,與女兒說其緣故,又道:“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須題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隻因一著錯,滿盤都是空。阿秀聽罷,呆了半晌。那時一肚子情懷,好難描寫:說謊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體,痛癢難言。喜得他誌氣過人,早有了一分主意,便道:“母親且與他相見,我自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請嶽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魯某隻為家貧,有缺禮數。蒙嶽母大人不棄,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覺惶傀,無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站住簾內,如何肯移步!隻教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擔圖鄉司,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司,有失奔趨。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簾內回道:“一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一日,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級二股,金鋇一對,聊表寸意。公子宣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為念。”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與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哪裏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曉。公了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隻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魯學曾愈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我母子並無異心。隻為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為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魯學曾隻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隻靠得嶽母一人做主,如何一日後,也生退悔之心了?”勞勞四四的說個不休。

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忽聽得裏麵亂將起來,丫鬟氣喘喘的奔來報道:“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兩隻腳在肚下,管家婆扶著左腋,跑到繡閣,隻見女兒將羅怕一幅,縊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時,氣已絕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魯公子聽小姐纜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門,幾自在廳中嚷刮。孟夫人忍著疼痛,傳話請公子進來。公子來到繡閣,隻見牙床錦被上,直挺挺躺著個死小姐。夫人哭道:“賢婿,你今番認一認妻子。”公子當下如萬箭攢心,放聲大哭。夫人道:“賢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餡累不小,快請回罷。”教管家婆將兩般首飾,納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魯公子無可奈何,隻得捐淚出門去了。

這裏孟夫人一麵安排入殮,一麵東莊去報顧僉事回來。隻說女兒不願停婚,自縊身死。顧僉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殯不題。後人有詩讚阿秀雲:死生一諾重千金,誰料好謀禍阱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汙體不汙心。

卻說魯公子回家看了金釵鈿,哭一回,歎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麼緣故,也隻是自家命薄所致耳。過了一晚,次日把借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好,親到姑娘家去送還。梁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到躲了出去。公子見了姑娘,說起小姐縊死一事,梁媽媽連聲感歎,留公子酒飯去了。

梁尚賓回來,問道:“方才表弟在此,說曾到顧家去不曾?”梁媽媽道:“昨日去的。不知什麼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一日,自縊而死。”梁尚賓不覺失口叫聲:“啊呀,可惜好個標致小姐!”梁媽媽道:“你哪裏見來?”梁尚賓遮掩不來,隻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梁媽媽大驚,罵道:“沒天理的禽獸,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還虧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將仇報,反去破壞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幹禽獸,萬禽獸,罵得梁尚賓開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在裏麵罵道:“你這樣不義之人,不久自有天報,休想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梁尚賓一肚氣,正沒出處,又被老婆訴說。一腳跌開房門,揪了老婆頭發便打。又是梁媽媽走來,喝了兒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媽媽勸他不住,喚個小轎抬回娘家去了。

梁媽媽又氣又苦,又受了驚,又愁事跡敗露。當晚一夜不睡,孝。梁尚賓舊憤不息,便罵道:“賊潑婦!隻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兩下又爭鬧起來。田氏道:“你幹了虧心的事,氣死了老娘,又來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見你‘村郎’之麵!”梁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種?要你這潑婦見我!隻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門!”田氏道:“我寧可終身守寡,也不願隨你這樣不義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幹淨,回去燒個利市。”梁尚賓一向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話,憋了一口氣,真個就寫了離書,手印,付與田氏。田氏拜別婆婆靈位,哭了一場。出門而去。正是:有心去調他人婦,無福難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賢惠大,一場相罵便分離。

話分兩頭。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兒,無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歐畜去的,那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門拜窖,喚老歐到中堂,再一訊問。卻說老歐傳命之時,其實不曾泄漏,是魯學曾自家不合借農,惹出來的好計。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一日後來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裏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裏還自任做一個人,隨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責三十板子,打得皮開血噴。

顧僉事一日偶到園中,叫老園公掃地,聽說被夫人打壞,動彈不得,教人扶來,問其緣故。老歐將夫人差去約魯公子來家,及夜間房中相會之事,一一說了。顧僉事大怒道:“原來如此!”便叫打轎,親到縣中,與知縣訴知其事。要將魯學曾抵償女兒之命。知縣教補了狀詞,差人拿魯學曾到來,當堂審問。魯公子是老實人,就把實情細細說了:“見有金釵鈿兩般,是他所贈,其後園私會之事,其實沒有。”知縣就喚同公老歐對證。這老人家兩眼模糊,前番黑夜裏認假公子的麵龐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吩咐了說話,一口咬定魯公子,再不鬆放。知縣又絢了顧僉事人情,著實用刑拷打。魯公子吃苦不過,隻得招道:“顧奶奶好意相喚,將金釵鈿助為聘資。偶見阿秀美貌,不合輒起淫心,強逼行奸。到第一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憤自縊。”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與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夫妻而論。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問絞。一麵發在死囚牢裏,一麵備文書申詳上司。孟夫人聞知此信大驚,又訪得他家隻有一個老婆子,也嚇得病倒,無人送飯。想起:“這事與魯公子全沒相幹,到是我害了他。”私下處些銀兩,吩咐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屢次勸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顧僉事愈加忿怒。石城縣把這件事當作新聞沿街傳說。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顧僉事為這聲名不好,必欲置魯學曾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