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閑雲年庵阮三冤債(1 / 3)

好姻緣是惡姻緣,莫怨他人莫怨天。

但願向平婚嫁早,安然無事度餘年。

這四句,奉勸做人家的,早些畢了兒女之債。常言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不婚不嫁,弄出醜旺。多少有女兒的人家,隻管要揀門擇戶,扳高嫌低,耽誤了婚姻日子。情竇開了,誰熬得住?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兒家拿不定定盤星,也要走差了道兒。那時悔之何及!

則今日說個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免演蒼,姓陳,名太常。自是小小出身,索官至殿前太尉之職。年將半百,娶妾無子,止生一女,叫名玉蘭。那女孩兒生於貴室,長在深閨,青春二八,真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況描繡針線,件件精通;琴棋書畫,無所不曉。那陳太常常與夫人說:“我位至大臣,家私萬賃,止生得這個女兒,況育才貌,若不尋個名目相稱的對頭,枉居朝中大臣之位。”便喚官媒婆吩咐道:“我家小姐年長,要選良姻,須是一般全的方可來說:一要當朝將相之子,二要才貌相當,一要名登黃甲。有此一者,立贅為婿;如少一件,枉自勞力。”因此往往選擇,或有登科及第的,又是小可出身;或門當戶對,又無科第;及至兩事懼全,年貌又不相稱了,以此蹬跪下去。光陰似箭,玉蘭小姐不覺一十九歲了,尚沒人家。

時值正和二年上元令節,國家有旨慶賞元宵。五風樓前架起鱉山一座,滿地華燈,喧天鑼鼓。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日止,禁城不閉,國家與民同樂。怎見得?有隻詞兒,名《瑞鶴仙》,單道著上元佳景: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歌市,笑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燦爛。卷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級金訓。堪羨!綺羅叢裏,蘭麝香中,正宣遊玩。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鬧蛾兒滿地,成團打塊,簇若冠兒鬥轉。喜皇都,舊日風光,太平再見。

隻為這元宵佳節,處處觀燈,家家取樂,引出一段風流的事來。話說這免演巷內,有個年少才郎,姓阮,名華,排行第三,喚做阮三郎。他哥哥阮大與父母專在兩京商販,阮二專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詩詞歌賦,般般皆曉。篤好吹簫。結交幾個豪家子弟,每日向歌館娼樓,留連風月。時遇上元燈夜,知會幾個弟兄來家,笙簫彈唱,歌笑賞燈。這夥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一更方散。阮三送出門,見行人稀少,靜夜月明如晝,向眾人說道:“恁般良夜,何忍便睡?再舉一曲何如?”眾人依允,就在階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笙、蕭、象板,一吐清音,嗚嗚咽咽的又吹唱起來。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那阮三家,正與陳太尉對衙。衙內小姐玉蘭,歡耍賞燈,將次要去歇息。忽聽得街上樂聲飄渺,響徹雲際。料得夜深,眾人都睡了。忙喚梅香,輕移蓮步,直至大門邊,聽了一回,情不能己。有個心腹的梅香,名曰碧雲。小姐低低吩咐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巴不得趨承小姐,聽得使喚這事,輕輕地走到街邊,認得是對鄰子弟,忙轉身入內,回複小姐道:“對鄰阮三官與幾個相識,在他門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司,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數日前,我爹曾說阮三點報朝中駙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眾。”又聽了一個更次,各人分頭散去。小姐回轉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念,隻想著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風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婦。怎生得會他一麵也好?”正是:鄰女乍萌窺玉意,文君早亂聽琴心。

且說次日天曉,阮三同幾個子弟到永福寺中遊玩,見燒香的士女佳人,來往不絕,自覺心性蕩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道。每夜如此,迤邐至二十日。這一夜,眾子弟們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裏。阮三獨坐無聊,偶在門側臨街小軒內,拿壁司紫玉容蕭,手中接著宮、商、角、徽、羽,將時樣新詞曲調,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隻曲兒,忽見個侍女推門而入,源源地向前道個萬福。阮三停簫問道:“你是誰家的姐姐?”丫鬟道:“賤妻碧雲,是對鄰陳衙小姐貼身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看奴請官人一見。”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個官宦人家,守閽耳目不少;進去易,出來難。被人瞧見盤問時,將何回答?卻不枉受淩辱?”當下回言道:“多多上複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進來。”碧雲轉身回複小姐。小姐想起夜來音韻標格,一時司春心搖動,便將手指上一個金鑲寶石戒指兒,褪將下來,付與碧雲,吩咐道:“你替我將這件物事,畜與阮三郎,將帶他來見我一見,萬不妨事。”碧雲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慌忙來到小軒。阮三官還在哪裏。碧雲手兒內托出這個物來,致了小姐之意。阮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為證,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隨即與碧雲前後而行。到二門外,小姐先在門旁守候,覷著阮三目不轉睛,阮三看得女子也十分仔細。正欲交言,門外咕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回避歸房,阮三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兒緊緊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時難舍。隻恨閨閣深沉,難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兒,心中十分慘切。無由再見,追憶不己。那阮三雖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漸覺四肢羸瘦,以至廢寢忘餐。忽經兩月月餘,慣慣成病。父母再一嚴問,並不肯說。正是:口含黃相昧,有苦自家知。

卻說有一個與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張,名遠,素與阮三交厚。聞得阮三有病月餘,心中懸掛。一日早,到阮三家內詢問起居。阮三在臥榻上聽得堂中有似張遠的聲音,喚仆邀人房內。張遠看看阮三麵黃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忍,嗟歎不己!坐向榻床上去問道:“阿哥,數日不見,怎麼染著這般晦氣?你害的是什麼病?”阮三隻搖頭不語。張遠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脈息。”阮三一時失於計較,便將左手抬起,與張遠察脈。張遠接著寸關尺,正看脈司,一眼瞧見那阮三手指上戴著個金嵌寶石的戒指。張遠口中不說,心下思量:“他這等害病,還戴著這個東西,況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婦人的標記。料得這病根從此而起。”也不講脈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從何而來?恁般病症,不是當耍。我與你相交數年,重承不棄,日常心腹,各不相瞞。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實對我說。”阮三見張遠參到八九分的地步,況兼是心腹朋友,隻得將來曆因依,盡行說了。張遠道:“阿哥,他雖是個宦家的小姐,若無這個表記,便對麵相逢,未知他肯與不肯;既有這物事,心下己允。持阿哥將息貴體,稍健旺時,在小弟身上,想個計策,與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賤恙隻為那事而起,若要我病好,隻求早圖良策。”枕邊取出兩錠銀子,付與張遠道:“倘有使用,莫惜小費。”張遠接了銀子道:“容小弟從容計較,有些好音,卻來奉報。你可寬心保重。”

張遠作別出門,到陳太尉衙前站了兩個時辰。內外出入人多,並無相識,張遠悶悶而回。次日,又來觀望,絕無機會。心下想道:“這事難以啟齒,除非得他梅香碧雲出來,才可通信。”看看到晚,隻見一個人捧著兩個磁甕,從衙裏出來,叫喚道:“門上那個走差的閑在哪裏?奶奶著你將這兩甕小菜送與閑雲庵王師父去。”張遠聽得了,便想道:“這閑雲庵王尼姑,我乎昔相認購。奶奶送他小菜,一定與陳衙內往來情熟。他這般人,出入內裏,極好傳消遞息,何不去尋他商議?”又過了一夜。到次早,取了兩錠銀子,徑投閑雲庵來。這庵兒雖小,其實幽雅。怎見得?有詩為證:短短橫牆小小亭,半簷疏玉響玲玲。塵飛不到人長靜,一篆爐煙兩卷經。

庵內尼姑,姓王,名守長,他原是個收心的弟子。因師棄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兩個燒香、上灶燒火的丫頭。專一向富貴人家布施。佛殿後新塑下觀音、文殊、普賢一尊法像,中司觀音一尊,虧了陳太尉夫人發心喜舍,妝金完了,缺那兩尊未有施主。這日正出用門,恰好遇著張遠,尼姑道:“張大官何往?”張遠答道:“特來。”尼姑回身請進,邀人庵堂中坐定。茶罷,張遠問道:“適司師父要往哪裏去?”尼姑道:“多蒙陳太尉家奶奶布施,完了觀音聖像,不曾去回複地。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來看我,作意備些薄禮,來日到他府中作謝,後來那兩尊,還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買幾件小東西,也隻得自身奔走。”張遠心下想道:“又好個機會。”便向尼姑道:“師父,我有個心腹朋友,是個富家。這二尊聖像,就要他獨造也是容易,隻要煩師父幹一件事。”張遠在袖兒裏摸出兩錠銀子,放在香桌上道:“這銀子權當開手,事若成就,蓋用蓋殿,隨師父的意。”那尼姑貪財,見了這兩錠細絲白銀,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識是誰?委我幹甚事來?”張遠道:“師父,這事是件機密事,除是你幹得,況是順便。可與你到密室說知。”說罷,就把二錠銀子,納入尼姑袖裏,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進一個小軒內竹榻前坐下,張遠道:“師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於今歲正月司,蒙陳太尉小姐使梅香畜個表記來與他,至今無由相會。明日舐父到陳府中去見奶奶,乘這個便,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約到庵中與他一見,便是師父用心之處。”尼姑沉吟半晌,便道:“此事末敢輕許!持會見小姐,看其動靜,再作計較。你且說什麼表記?”張遠道:“是個嵌寶金戒指。”尼姑道:“借過這戒指兒來暫時,自有計較。”張遠見尼姑收了銀子,又不推辭,心中大喜。當時作別,便到阮三家來,要了他的金戒指,連夜送到尼姑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