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保安大失所望,盤纏楞盡,隻得將仆、馬賣去,將來使用。複身回到遂州,見了妻兒,放聲大哭。張氏問其緣故,保安將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說了一遍。“如今要去贖他,爭親自家無力,使他在窮鄉懸望,我心何安?”說罷又哭。張氏勸止之,曰:“常言巧媳婦煮不得沒米粥,你如今力不從心,隻索付之無親了。”保安搖首曰:“吾向者偶畜尺書,即蒙郭君垂情薦拔;今彼在死生之際,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負之?不得郭回,誓不獨生也!”於是傾家所有,估計來止直得絹二百匹。遂撇了妻兒,欲出外為商,又怕蠻中不時有信畜來,隻在姚州左近營運。朝馳暮走,東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糲。雖一錢一粟,不敢妄費,都積來為買絹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滿了百匹,就畜放姚州府庫。眠裏夢裏隻想著:“郭仲翔”一字,連妻子都忘記了。整整的在外過了十個年頭,剛剛的湊得七百匹絹,還未足千匹之數。正是:
離家千裏逐錐刀,隻為相知意氣饒。
十載未償蠻洞債,不如何日慰心交?
話分兩頭。卻說吳保安妻張氏,同那幼年孩子,孤孤糲糲的住在遂州。初時還有人看縣尉麵上,小意兒周濟他:一連幾年木通音耗,就沒人理他了。家中又無積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單食缺,萬難存濟,隻得並迭幾件破家夥,變賣盤纏,領了十一歲的孩兒,親自問路,欲往姚州尋取丈夫吳保安。夜宿朝行,一日隻走得一四十裏。比到得戎州界上,盤費已盡,計無所出。欲持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慣;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歲的孩兒,又割舍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烏蒙山下,放聲大哭,驚動了過往的官人。那官人姓楊,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頂著李蒙的缺。從長安馳騷到任,打從烏蒙山下經過,聽得哭聲哀切,又是個婦人,停了車馬,召而問之。張氏手攙著十一歲的孩兒,上前哭訴曰:“妻乃遂州方義尉吳保安之妻,此孩兒即妄之子也。妄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沒蠻中,欲營求千匹絹往贖,棄妄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妻貧苦無依,親往尋取,糧盡路長,是以悲泣耳。”安居暗暗歎異道:“此人真義士!恨我無緣識之。”乃謂張氏曰:“夫人體憂。下官汞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尋訪尊夫。夫人行李之費,都在下官身上。請到前途館驛中,當與夫人設處。”張氏收淚拜謝。雖然如此,心下尚懷惶惑。楊都督車馬如飛去了。張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涯到驛前。楊都督早已吩咐驛官伺候,問了來曆,請到空房飯食安置。次日五鼓,楊都督起馬先行。驛官傳楊都督之命,將十千錢,贈為路費;又備下一輛車兒,差人夫送到姚州普棚驛中居住。張氏心中感激不盡。正是:好人還遇好人救,惡人自身惡人磨。
且說楊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守訪吳保安下落。不一四日,便尋著了。安居請到都督府中,降階迎接;親執其手,登堂慰勞。因謂保安曰:“下官常聞古人有死生之交,今親見之足下矣。尊夫人同令嗣遠來相覓,見在驛舍,足下且往,暫敘十年之別。所需絹匹若幹,吾當為足下圖之。”保安曰:“仆為友盡心,固其分內,奈何累及明公乎?”安居:“慕公之義,欲成公之誌耳。”保安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誼,仆不敢固辭。所少尚一分之一,如數即付,仆當親往蠻中,贖取吾友。然後與妻相見,末為晚也。”時安居初到任,乃於庫中撮借官絹四百匹,贈與保安,又贈他全副鞍馬。保安大喜,領了這四百匹絹,並庫上七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數,騎馬直到南蠻界口,尋個熟蠻,往蠻中通話;將所餘百匹絹,盡數托他使費。隻要仲翔回歸,心滿意足。正是:市時還得見,勝是嶽陽金。
卻說郭仲翔在烏羅部下,烏羅指望他重價取贖,初時好生看待,飲食不缺。過了一年有餘,不見中國人來講話,烏羅心中不悅,把他飲食都裁減了。每日一餐,著他看養戰象。仲翔打熬不過,思鄉念切,乘烏羅出外打圍,拽開腳步,望北而走。那蠻中都是險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腳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蠻子,飛也似趕來,提了回去。烏羅大怒,將他轉賣與南洞主新丁蠻為奴,離烏羅部二百裏之外。那新丁最惡,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腫,如此已非一次。仲翔熬不得痛苦,捉個空,又想逃走。爭親路徑不熟,隻在山凹內盤旋,又被本洞蠻子追著了,拿去獻與新丁。新丁不用了,又賣到南方一洞去,一步遠一步了。那洞主號菩薩蠻,更是厲害。曉得郭仲翔屢次逃走,乃取木板兩片,各長五六尺,厚一四寸,教仲翔把兩隻腳立在板上,用鐵釘釘其腳麵,直透板內,日常帶著二板行動。夜間納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門遮蓋,本洞蠻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毫轉動不得。兩腳被釘處,常流膿血,分明是地獄受罪一般。有詩為證:
身賣南蠻南更南,土牢木鎖苦難堪。
十年不達中原傳,夢想心交不敢譚。
卻說熟蠻領了吳保安言語來見烏羅,說知求贖郭仲翔之事。烏羅曉得絹足千匹,不勝之喜!便差人往南洞轉贖郭仲翔回來。南洞主新丁,又引到菩薩洞中,交割了身價,將仲翔兩腳釘板,用鐵鉗取出釘來。那釘頭入肉已久,膿水幹後,如生成一般。今番重複取出,這疼痛比初釘時更自難忍,血流滿地,仲翔登時悶絕。良久方醒。寸步難移,隻得用皮袋盛了,兩個蠻子扛搶著,直送到烏羅帳下。烏羅收足了絹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蠻,轉送吳保安收領。吳保安接著,如見親骨肉一般。這兩個朋友,到今日方才識麵。未暇敘話,各睜眼看了一看,抱頭而哭,皆疑以為夢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謝吳保安,自不必說。保安見仲翔形容候淬,半人半鬼,兩腳又動彈不得,好生淒慘!讓馬與他騎坐,自己步行隨後,同到姚州城內回複楊都督。原來楊安居在郭元振門下做個幕僚,與郭仲翔雖未廝認,卻有通家之誼;又且他是個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一見仲翔,不勝之喜。教他洗林過了,將新衣與他更換,又教隨軍醫生醫他兩腳瘡口,好飲好食將息。不勾一月,乎複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