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家私(2 / 3)

一寸氣在於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著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簿,又討了各倉各庫匙鑰,每日隻去查點家財雜物,哪有功夫走到父親房裏問安。直等嗚呼之後,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方才跑來,也哭了幾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著梅氏守屍。幸得衣袁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後,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離。善繼隻是點名應窖,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回喪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筐;隻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園,把自己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的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撿看。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兒亂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應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親。將梅氏母子,搬到後園一間雜屋內棲身。隻與他四腳小床一張和幾件粗台粗凳,連好家夥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隻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廚下取飯。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數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姬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隻得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凶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乎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麵前一字也不題。隻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淫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賈,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麼!”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萬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兒,沒有我分,直持娘賣身來做與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計,瞞了母親,徑到大宅裏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善繼到吃了一驚,問弛:“來做什麼?”善述道:“我是個紹紳子弟,身上襤褸,被人恥笑。特來尋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討。”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聽說“家私”二字,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數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體麵。”善繼道:“你這般野種,要什麼體麵!老爹爹縱有萬貫家私,自有嫡子嫡孫,幹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甚人躥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麼我是野種?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占了家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生,敢頂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撚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麵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好!”口裏雖然此說,扯著青布衫,督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有詩為證:

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

隻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道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衝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幾自怒氣不息。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撚他出去。隻因善述昨日與我爭取家私,發許多話,誠恐日後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這夥親族,乎昔曉得善繼做人厲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閑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兒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千金難買亡人筆。照依分關,再沒話了。”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隻說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隻要自去掙錢。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隻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家夥和那原嫁來的兩隻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內。隻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床鋪。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勾;若荒年,隻好賠糧。梅氏隻叫得苦。到是小學生育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簿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梅氏被孩兒題起線索,便將十來年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與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隻與我行樂園一軸。再一囑咐:“其中含藏啞謎,直持賢明有間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園在哪裏?快取來與孩兒一看。”梅氏開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裏麵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一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乞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烏紗自發,畫得豐采如生。懷中抱著嬰兒,一隻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隻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隻見一夥村人搶著豬羊大禮,祭賽關聖。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閑看,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了這公事。向日許下神道願心,今日特來拜償。”老者道:“什麼屈官司?怎生斷的?”內中一人道:“本縣向毒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幾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餘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下尋覓,並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淳出一個屍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後爭句閑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家私,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麵之詞,將小人間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伸冤,在獄一載。”

“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後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一命?,準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覆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萬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已嫁人了。”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幾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願將身許嫁小人,準析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哪裏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滕爺把紙筆教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一次,湊成七兩八錢之數。”

“膝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乎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我說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第二個人托得,恰好都借與趙裁?必是乎昔間與他妻子有好,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放縱。以後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與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穀先師一般,魂都驚散了,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隻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與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後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意。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屍河底。隻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後因屍骸淳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持嫁後,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寧家。多承列位親鄰鬥出公分,督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麼?”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久”

倪善述聽在肚裏,便回家學與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將行樂園去告訴,更待何時?”母子商議已定。打聽了放告日期,梅氏起個黑早,領著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隻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乎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教他且去,“持我進衙細看。”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