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閃爍渾疑素練,貌猙獰恍似堆銀。遍身毛抖擻九秋霜,一條尾搖動三尺雪。流星眼爭閃電,巨海口露血盆。
閻行首見了,吃一驚。定睛再看時,卻是史大漢彎路蹲在東間邊。見了閻行首,失張失誌,走起來唱個喏。這閻行首先時見他異相,又曾聽得哥哥閻招亮說道他有分發跡,又道我合當嫁他,當時不叫地方捉將去,倒教他人裏麵藏躲。地方等了一晌,不聽得閻行首家裏動靜。想是不在了,各散去訖。閻行首開了前門,放史弘肇出去。
當夜過了。明日飯後,閻行首教人去請哥哥閻待謠來。閻行首道:“哥哥,你前番說史大漢有分發跡,做四鎮令公;道我合當嫁他,我當時不信你說。昨夜後門叫有賊,跳入蕭牆來。我和奶子點蠟燭去照,隻見一隻自大蟲蹲在地上。我定睛再看時,卻是史大漢。我看見他這異相,必竟是個發跡的人。我如今情願嫁他。哥哥,你怎地做個道理,與我說則個?”閻招亮道:“不妨,我隻就今日,便要說成這頭親。”閻待謠知道史弘肇是個發跡變泰底人,又見妹子又嫁他,肚裏好歡喜,一徑來營裏尋他。史弘肇昨夜不合去偷王公鍋子,日裏先少了酒錢,不敢出門,閻待謠尋個恰好!遂請他出來,和地說道:“有頭好親,我特來與你說。”史弘肇道:“說什麼親?”閻待謠道:“不是別人,是我妹子閻行首。他隨身有若幹房財,你意下如何?”史弘肇道:“好便好,隻有一件事,未敢成這頭親。”閻招亮道:“有那一件事?但說不妨。”史弘肇道:“第一,他家財由吾使;第二,我入門後,不許再著人窖;第一,我有一個結拜的哥哥,並南來北往的好漢,若來尋我,由我留他飲食宿臥。如恢得這一件事,可以成親。”閻招亮道:“既是我妹子嫁你了,是事都由你。”當日說成這頭親,回複了妹子,兩相情願了。料沒甚下財納禮,揀個吉日良時,到做一身新衣服,與史弘肇穿著了,招他歸來成親。
約過了兩個月,忽上間指揮差往孝義店,轉遞軍期文字,史弘肇到那孝義店,過未得一個月,自押鋪已下,皆被他無禮過。隻是他身邊有這錢肯使,舍得買酒請人,因此人都讓他。忽一日,史弘肇去鋪屋裏睡。押鋪道:“我沒興添這廝來意惱人。”正理冤哩,隻見一個人麵東背西而來,向前與押鋪唱個喏,問道:“有個史弘肇可在這裏?”押鋪指著道:“見在哪裏睡。”隻因這個人來尋他,有分數:史弘肇發跡變泰。這來底人姓甚名誰?正是:兩腳無憑寰海內,故人何處不相逢。
這個來尋史弘肇的人,姓郭,名威,表字仲文,邢州堯山縣人。排行第一,喚做郭大郎。怎生模樣?
抬左腳,龍盤淺水;抬右腳,風舞丹墀。紅光罩頂,紫霧遮身。堯眉舜目,禹背湯肩。除非天子可安排,以下諸侯樂不得。這郭大郎因在東京不如意,曾撲了潘八娘子銀子,潘八娘子看見他異相,認做兄弟;不教解去官司,倒養在家中,自好了。因去瓦裏看,殺了構欄裏的弟子,連夜逃走。走到鄭州,來投奔他結拜兄弟史弘肇。到那開道營前,問人時,教來孝義店相尋。當日,史弘肇正在鋪屋下睡著,押鋪遂叫覺他來道:“有人尋你,等多時。”史弘肇焦躁,走將起來,問:“幾誰來尋我?”郭大郎便向前道:“吾弟久別,且喜安樂。”史弘肇認得是他結拜的哥哥,撲翻身便拜。拜畢,相問動靜了。史弘肇道:“哥哥,你莫向別處去,隻在我這鋪屋下,權且宿臥。要錢盤纏,我家裏自討來使。”眾人不敢道他甚的,由他留這郭大郎在鋪屋裏宿臥。郭大郎哪裏住得幾日,涸史弘肇無禮上下。兄弟兩人在孝義店上,日逐趁贍,偷雞盜狗,一味幹穎不美,蒿惱得一村疃人過活不得。沒一個人不嫌,沒一個人不罵。
話分兩頭。卻說後唐明宗歸天,閔帝登位。應有內人,盡令出外嫁人。數中有掌印柴夫人,理會得些個風雲氣候,看見旺氣在鄭州界上,遂將帶房奩,望旺氣而來。來到孝義店王婆家安歇了,要尋個貴人。柴夫人住了幾日,看街上往來之人,皆不入眼。看著王婆道:“街上如何直恁地冷靜?”王婆道:“覆夫人,要熱鬧容易。夫人放買市,這經紀人都來趕趁,街上便熱鬧。”夫人道:“婆婆也說得是。”便教王婆四下說教人知:“來日柴夫人買市。”
郭大郎兄弟兩人聽得說,商量道:“我們何自撰幾錢買酒吃?明朝賣甚的好?”史弘肇道:“隻是賣狗肉。問人借個盤子和架子、砧刀,哪裏去偷隻狗子,把來打殺了,煮熟去賣,卻不須去上行。”郭大郎道:“隻是坊佐人家,沒這狗子;尋常被我們偷去煮吃盡了,近來都不養狗了。”史弘肇道:“村東王保正家有隻好大狗子,我們便去對付休。”兩個徑來王保正門首,一個引那狗子,一個把條棒,等他出來,要一棒捍殺打將去。王保正看見了,便把一百錢出來道:“且饒我這狗子,二位自去買碗酒吃。”史弘肇道:“王保正,你好不近道理!偌大一隻狗子,怎地隻把三百錢出來?須虧我。”郭大郎道:“看老人家麵上,胡亂拿去罷。”兩個連夜又去別處偷得一隻狗子,剝幹淨了,煮得稀爛。
明日,史弘肇頂著盤子,郭大郎駝著架子,走來柴夫人幕次前,叫聲:“賣肉。”放下架子,圖那盤於在上。夫人在簾子裏看見郭大郎,肚裏道:“何處不覓?甚處不尋?這貴人卻在這裏。”使人從把出盤子來,教簇一盤。郭大郎接了盤子,切那狗肉。王婆正在夫人身邊,道:“覆夫人,這個是狗肉,貴人如何吃得?”夫人道:“買市為名,不成要吃?”教管錢的支一兩銀子與他。郭大郎兄弟二人接了銀子,唱喏謝了自去。
少間,買市罷。柴夫人看著王婆道:“問婆婆,央你一件事。”王婆道:“甚的事?”夫人道:“先時賣狗的兩個漢子,姓甚的?在哪裏住?”王婆道:“這兩個最不近道理。切肉的姓郭,頂盤子姓史,都在孝義坊鋪屋下睡臥。不知夫人間他兩個,做什麼?”夫人說:“奴要嫁這一個切肉姓郭的人,就央婆婆做媒,說這頭親則個。”王婆道:“夫人偌大個貴人,怕沒好親得說,如何要嫁這般人?”夫人道:“婆婆莫管,自看見他是個發跡變泰的貴人,婆婆便去說則個。”王婆既見夫人恁地說,即時便來孝義店鋪屋裏,尋郭大郎,尋不見。押鋪道:“在對門酒店裏吃酒。”王婆徑過來酒店門口,揭那青布簾,入來見了他弟兄兩個,道:“大郎,你卻吃得酒下!有場天來大喜事,來投奔你,劃地坐得牢裏!”郭大郎道:“你那婆子,你見我撰得些個銀子,你便來要討錢。我錢卻沒與你,要便請你吃碗酒。”王婆便道:“老媳婦不來討酒吃。”郭大郎道:“你不來討酒吃,要我一文錢也沒。你會事時,吃碗了去。”史弘肇道:“你那婆子,武不近道理!你知我們性也不好,好意請你吃碗酒,你卻不吃。一似你先時破我的肉是狗肉,幾乎教我不撰一文,早是夫人數買了。你好羞人,幾自有那麵顏來討錢!你信道我和酒也沒,索性請你吃一頓拳踢去了。”王婆道:“老媳婦不是來討酒和錢。適來夫人間了大郎,直是歡喜,要嫁大郎,教老媳婦來說。”郭大郎聽得說,心中大怒,用手打王婆一個漏掌風。王婆倒在地上道:“苦也!我好意來說親,你卻打我!”郭大郎道:“幾誰調發你來廝取笑!且饒你這婆子,你好好地便去,不打你。他偌大個貴人,卻來嫁我?”
王婆鬼慌,走起來,離了酒店,一徑來見柴夫人。夫人道:“婆婆說親不易。”王婆道:“教夫人知,因去說親,吃他打來。道老媳婦去取笑他。”夫人道:“帶累婆婆吃虧了。沒奈何,再去走一遭。先與婆婆一隻金銀子,事成了,重重謝你。”王婆道:“老媳婦不敢去。再去時,吃他打殺了,也沒入勸。”夫人道:“我理會得。你空手去說親,隻道你去取笑他;我教你把這件物事將去為定,他不道得不肯。”王婆問道:“卻是把什麼物事去?”夫人取出來,教那王婆看了一看,唬殺那王婆。這件物,卻是甚購物?
君不見張負有女妻陳乎,家居陋巷席為門。門外多逢長者轍,風姿不是尋常人。又不見單父呂公善擇婿,一事樊侯一劉季。風雲際令十年間,樊作諸侯劉作帝。從此英名傳萬古,自然光彩生門戶。君看如今嫁女家,隻擇高樓與豪富。夫人取出定物來,教王婆看,乃是一條二十五兩金帶。教王婆把去,定這郭大郎。王婆雖然適間吃了郭大郎的虧,凡事隻是利動人心,得了夫人金銀子,又有金帶為定,便忍腳不住。即時提了金帶,再來酒店裏來。
王婆路上思量道:“我先時不合空手去,吃他打來。如今須有這條金帶,他不成又打我?”來到酒店門前,揭起青布簾,他兄弟兩個,幾自吃酒未了。走向前,看著郭大郎道:“夫人數傳語,恐怕大郎不信,先教老媳婦把這條二十五兩金帶來定大郎,卻問大郎討回定。”郭大郎肚裏道:“我又沒一文,你自要來說,是與不是,我且落得拿了這條金帶,卻又理會。”當時叫位婆且坐地,叫酒保添隻盞來,一道吃酒。吃了一盞酒,郭大郎額著王婆道:“我哪裏來討物事做回定?”王婆道:“大郎身邊胡亂有甚物,老媳婦將去,與夫人做回定。”郭大郎取下頭巾,除下一條鏖糟臭油邊子來,教王婆把去做回定。王婆接了邊子,忍笑不住,道:“你的好省事!”王婆轉身回來,把這邊子遞與夫人。夫人也笑了一笑,收過了。
自當日定親以後,免不得揀個吉日良時,就王婆家成這親。遂請叔叔史弘肇,又教人去鄭州請姊姊閻行首來相見了。柴夫人就孝義店嫁了郭大郎,卻卷帳回到家中,住了幾時。夫人忽一日看著丈夫郭大郎道:“我夫若隻在此相守,何時會得發跡?不若寫一書,教我夫往西京河南府,去見我母舅符令公,可求立身進步之計,若何?”郭大郎道:“深感吾妻之意。”遂恢其言。柴夫人修了書,安排行裝,擇日教這貴人上路。
行時紅光罩體,坐後紫霧隨身。朝登紫陌,一條捍棒作朋債;暮宿郵亭,壁上孤燈為伴侶。他時變豹貴非常,今日權為途路窖。
這貴人,路上離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到西京河南府,討了個下處。這郭太郎當初來西京,指望投奔符令公,發跡變泰。怎知道卻惹一場橫禍,變得人命交加。正是:未酬奮翼衝霄誌,翻作連天大地囚。郭大郎到西京河南府看時,但見:
州名豫郡,府號河南。人煙聚百萬之多,形勢盡一時之勝。城池廣闊,六街內士女駢闐;井邑繁華,九陌上輪蹄來往。風傳絲竹,誰家別院奏清音?香散搞羅,到處名園開麗境。東連鞏縣,西接漫池,南通洛口之饒,北控黃河之險。金城繚繞,依稀似伊月之形;雉堞巍峨,仿佛有參天之狀。虎符龍節王候鎮,朱戶紅樓將相家。休言昔日皇都,端的今時勝地。正是:春如紅錦堆中過,夏若青羅帳裏行。
郭大郎在安歇處過了一夜,明早,卻持來將這書去見符令公。猛自思量道:“大丈夫倚著一身本事,當自立功名;豈可用婦人女子之書,以圖進身乎?”依舊收了書,空手徑來衙門前招人牌下,等著部署李霸遇,來投見他。李霸遇問道:“你曾帶得來麼?”貴人道:“帶得來。”李部著問:“是甚的?”郭大郎言:“是十八股武藝。”李霸遇所說,本是見麵錢。見說十八股武藝,不是頭了,口裏答應道:“候令公出廳,教你參謁。”比及令公出廳,卻不教他進去。
自從當日起,日逐去候候,耽擱了兩個來月,不曾得見令公。店都知見貴人許多日不曾見得符令公,多道:“官人,你枉了日逐去候候。李部署要錢,官人若不把與他,如何得見符令公?”貴人聽得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原來這賊,卻是如此!”
當日不去衙前侯,悶悶不已,在客店前閑坐,隻見一個撲魚的在門前叫撲魚,郭大郎遂叫住撲。隻一撲,撲過了魚。撲魚的告那貴人道:“昨夜迫劃得幾文錢,買這魚來撲,指望贏幾個錢去養老娘。今日出來,不曾撲得一文;被官人一撲撲過了,如今沒這錢歸去養老娘。官人可以借這魚去前麵撲,贏得幾個錢時,便把來還官人。”貴人見地說得孝順,便借與他魚去撲。吩咐他道:“如有人撲過,卻來說與我知。”撲魚的借得那魚去撲,行到酒店門前,隻見一個人叫:“撲魚的在哪裏?”因是這個人在酒店裏叫撲魚,有分郭大郎拳手相交,就酒店門前變做一個小小戰場。這叫撲魚的是什麼人?從前積惡欺天,今日上蒼報應。酒店裏叫住撲魚的,是西京河南府部署李霸遇。在酒店裏吃酒,見撲魚的,遂叫人酒店裏去撲。撲不過,輸了幾文錢,徑硬拿了魚。撲魚的不敢和他爭,走回來說向郭大郎道:“前麵酒店裏,被人拿了魚,卻贏得他幾文錢,男女納錢還官人。”貴人聽得說,道:“是什麼人?好不諸事!既撲不過,如何拿了魚?魚是我的,我自去問他討。”這貴人不去討,萬事懼休。到酒店裏看那人時,仇人廝見,分外眼睜。不是別人,卻是部署李霸遇。貴人一分焦躁變做十分焦躁,在酒店門前,看著李霸遇道:“你如何拿了我的魚?”李霸遇道:“我自問撲魚的要這魚,如何卻是你的?”貴人拍著手道:“我西京投事,你要我錢,擔圖我在這裏兩個來月,不教我見令公。你今日對我,有何理說?”李霸遇道:“你明日來衙門,我周全你。”貴人大罵道:“你這砍頭賊,閉塞賢路,我不算你,我和你就這裏比個大哥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