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仍又發起風來。到午後風定了,有幾隻小船兒,載著市上土物來賣。楊公見李氏非但曉得法術,又曉得天文,心中歡喜,就叫船上人買些新鮮果品土物,奉承李氏。又有一隻船上叫賣蒟醬,這蒟醬滋味如何?有詩為證:
白玉盤中簇絳茵,光明金鼎露豐神。
椹精八月枝頭熟,釀就人間琥珀新。
楊公說道:“我隻聞得說,蒟醬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買些與奶奶吃?”叫水手去問那賣蒟醬的,這一罐子要賣多少錢。賣蒟醬的說:“要五百貫足錢。”楊公說:“恁的,叫小廝進艙裏問奶奶討錢數與他。”
小廝進到艙裏,問奶奶取錢買醬。李氏說:“這醬不要買他的,買了有口舌。”小廝出來回複楊公。楊公說:“買一罐醬值得甚的,便有口舌?奶奶隻是見貴了,不舍得錢,故如此說。”自把些銀子與這蠻人,買了這罐醬,拿進艙裏去。揭開罐子看時,這醬端的香氣就噴出來,顏色就如紅瑪瑙一般可愛。吃些在口裏,且是甜美得好,李氏慌忙討這罐子醬蓋了,說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來了。這蒟醬我這裏沒有的,出在南越國。其木似穀樹,其葉如桑椹,長二三寸,又不肯多生。九月後,霜裏方熟。土人采之,釀醞成醬,先進王家,誠為珍味。這個是盜出來賣的,事已露了。”
原來這蒟醬是都堂著縣官差富戶去南越國用重價購求來的,都堂也不敢自用,要進朝廷的奇味。富戶吃了千辛萬苦,費了若幹財物,破了家,才設法得一罐子。正要換個銀罐子盛了,送縣官轉送都堂,被這蠻子盜出來。富戶因失了醬,舉家慌張,四散緝獲,就如死了人的一般。有人知風,報與富戶。富戶押著正牌,駕起一隻快船,二三十人,各執刀槍,鳴鑼擊鼓,殺奔楊知縣船上來,要取這醬。那兵船離不遠,隻有半箭之地。
楊知縣聽得這風色慌了,躲在艙裏說道:“奶奶,如何是好?”李氏說道:“我教老爹不要買他的,如今惹出這場大事來。蠻子去處,動不動便殺起來,那顧禮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連忙叫小廝拿一盆水進艙來,念個咒,望著水裏一畫,隻見那隻兵船就如釘釘在水裏的一般,隨他撐也撐不動,上前也上前不得,落後也落後不得,隻釘住在水中間。兵船上人都慌起來,說道:“官船上必然有妖法,快去請人來鬥法。”這裏李氏已叫水手過去,打著鄉談說道:“列位不要發惱,官船偶然在貴地躲風,歇船在此,因有人拿蒟醬來賣,不知就裏,一時間買了這醬,並不曾動。送還原物便罷,這價錢也不要了。”兵船上人見說得好,又知道醬不曾吃他的,說道:“隻要還了原物,這原銀也送還。”水手回來複楊知縣,拿這罐醬送過去。兵船上還了原銀,兩邊都不動刀兵。李氏把手在水盆裏連畫幾畫,那兵船便輕輕撐了去,把這偷醬的賊送去縣裏問罪。楊知縣說道:“虧殺奶奶,救得這場禍!”李氏說道:“今後隻依著我,管你沒事。”次日,風也不發了。正是:金波不動魚龍寂,玉樹無聲鳥雀棲。
眾人吃了早飯,便把船放過江。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漸漸近安莊地方。本縣吏書門皂人役接著,都來參拜。
原來安莊縣隻有一知一典,有個徐典史,也來迎接相見了,先回縣裏去。到得本次,人夫接著,把行李扛抬起來,把乘四人轎抬了奶奶,又有二乘小轎,幾匹馬,與從人使女,各乘騎了,先送到縣裏去。楊知縣隨後起身,路上打著些蠻中鼓樂,遠近人聽得新知縣到任,都來看。楊知縣到得縣裏,徑進後堂衙裏,安穩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後堂,與典史拜見。禮畢,就吃公堂酒席。
飲酒之間,楊知縣與徐典史說:“我初到這裏,不知土俗民情,煩乞指教。”徐典史回話道:“不才還要長官扶持,怎敢當此!”因說道:“這裏地方與馬龍連接,馬龍有個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貴之後,其富敵國。僚蠻仡佬,隻服薛尉司約束。本縣雖與宣尉司表裏,衙門常規,長官行香後,先去看望他,他才答禮,彼此酒禮往來,煩望長官在意。”楊知縣說道:“我都知得。”又問道:“這裏與馬龍多遠?”徐典史回話道:“離本縣四十餘裏。”又說些縣裏事務。
飲酒已畢,彼此都散入衙去。楊知縣對奶奶說這宣尉司的緣故。李氏說:“薛宣尉年紀小,極是作聰的。若是小心與他相好,錢財也得了他的。我們回去,還在他手裏。不可托大,說他是士官,不可怠慢他。”又說道:“這三日內,有一個穿紅的妖人無禮,來見你時,切不可被他哄起身來,不要采他。”楊知縣都記在心裏了。
等待三日,城隍廟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屬都來參見。發放已畢,隻見階下有個穿紅布員領戴頂方頭巾的土人,走到楊知縣麵前,也不下跪,口裏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知縣相公問道:“你是那縣的老人?與我這衙門有相幹也無相幹?”老人也不回報什麼,口裏又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
知縣相公雖不采他,被他三番兩次在麵前如此侮弄,又見兩邊看的人多了,褻威損重,又恐人恥笑,隻記得奶奶說不要立起身來,那時氣發了,哪裏顧得什麼?就叫皂隸:“拿這老人下去,與我著實打!”隻見跑過兩個皂隸來,要拿下去打時,那老人硬著腰,兩個人哪裏拿得倒?口裏又說道:“打不得!”
知縣相公定要打。眾皂隸們一齊上,把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眾吏典都來討饒,楊公叱道:“趕出去!”這老人一頭走,一頭說道:“不要慌!”
知縣相公坐堂是個好日子,止望發頭順利,撞出這個歹人來,惱這一場,隻得勉強發落些事,投文畫卯了,悶悶的就散了堂,退入衙裏來。李奶奶接著,說道:“我吩咐老爹不要采這個穿紅的人,你又與他計較!”楊公說道:“依奶奶言語,並不曾起身,端端的坐著,隻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說道:“他正是來鬥法的人!你若起身時,他便夜來變妖作怪,百般驚嚇你。你卻怕死討饒,這縣官隻當是他做了。那門皂吏書,都是他一路,哪裏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卻不來弄神通驚你,隻等夜裏來害你性命。”楊公道:“怎生是好?”奶奶說道:“不妨事,老爹且寬心,晚間自有道理。”楊公又說道:“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飯,收拾停當。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著四方,畫四個符,中間空處,也畫個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間符上。吩咐道:“夜裏有怪物來驚嚇你,你切不可動身,隻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李奶奶也結束,箱裏取出一個三四寸長的大金針來,把香燭朱符,供養在神前,貼貼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
約莫著到二更時分,耳邊聽得風雨之聲,漸漸響近,來到房簷口,就如裂帛一聲響,飛到房裏來。這個惡物,如茶盤大,看不甚明白,望著楊公撲將來。撲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繞著白圈子飛,隻撲不進來。楊公驚得捉身不祝李奶奶念動咒,把這道符望空燒了。卻也有靈,這惡物就不似發頭飛得急捷了。說時遲,那時快,李奶奶打起精神,雙眼定睛,看著這惡物,喝聲:“住!”疾忙拿起右手來,一把去搶這惡物,那惡物就望著地撲將下來。這李奶奶隨著勢,就低身把手按住在地上,雙手拿這惡物起來看時,就如一個大蝙蝠模樣,渾身黑白花紋,一個鮮紅長嘴,看了怕殺人。楊公驚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來。李氏對老爹說:“這惡物是老人化身來的,若把這惡物打死在這裏,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手。他的子孫也多了,必來報仇。我且留著他。”把兩片翼翅雙疊做一處,拿過金針釘在白圈子裏符上,這惡物動也動不得。拿個籃兒蓋好了,恐貓鼠之類害他。李氏與老爹自來房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