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2 / 3)

劉八太尉正待打點動身,往台州訪問賈貴妃親族。聞知此言,又隻怕是冒名而來的。喚個心腹親隨,先叩來曆分明,方準相見。

不一時,親隨回話道:“是賈涉之子賈似道。”劉八太尉道:“快請進。”原來內相衙門,規矩最大。尋常隻是呼喚而已,那個“請”字,也不容易說的,此乃是貴妃麵上。當時賈似道見了劉八太尉,慌忙下拜。太尉雖然答禮,心下尚然懷疑。細細盤問,方知是實。留了茶飯,送在書館中安宿。

次早入宮,報與賈貴妃知道。貴妃向理宗皇帝說了,宣似道入宮,與貴妃相見。說起家常,姐弟二人,抱頭而哭。貴妃引賈似道就在宮中見駕,哭道:“妾隻有這個兄弟,無家無室,伏乞聖恩重瞳看覷。”理宗禦筆,除授籍田令。即命劉八太尉在臨安城中,撥置甲第一區;又選宮中美女十人,賜為妻妾;黃金三千兩,白金十萬兩,以備家資。

似道謝恩已畢,同劉八太尉出宮去了。似道叮囑劉八太尉道:“蒙聖恩賜我住宅,必須近西湖一帶,方稱下懷。”此時劉八太尉在貴妃麵上,巴不得奉承賈似道,隻揀湖上大宅院,自賠錢鈔,倍價買來,與他做第宅,奴仆器用,色色皆備。次日,宮中發出美女十名,貴妃又私贈金銀寶玩器皿,共十餘車。似道一朝富貴,將百金賞了陳二郎,謝了報信之故;又將百金賞賜典鋪中,償其賃衣。典鋪中哪裏敢受?反備盛禮來賀喜。自此賈貴妃不時宣召似道入宮相會,聖駕遊湖,也時常幸其私第,或同飲博遊戲,相待如家人一般,恩幸無比。

似道恃著椒房之寵,全然不惜體麵,每日或轎或馬,出入諸名妓家。遇著中意時,不拘一五一十,總拉到西湖上與賓客乘舟遊玩。若賓客眾多,分船並進。另有小艇往來,載酒肴不絕。你說賈似道起自寒微,有甚賓客?有句古詩說得好,道是:“貧賤親戚離,富貴他人合。”賈似道做了國戚,朝廷恩寵日隆,那一個不趨奉他?隻要一人進身,轉相薦引,自然其門如市了。文人如廖瑩中、翁應龍、趙分如等,武臣如夏貴、孫虎臣等,這都是門客中出色有名的,其餘不可盡述也。

一日,理宗皇帝遊苑,登鳳皇山,至夜望見西湖內燈火輝煌,一片光明。向左右說道:“此必賈似道也。”命飛騎探聽,果然是似道遊湖。天子對貴妃說了,又將金帛一車,贈為酒資。以此似道愈加肆意,全無忌憚。詩曰:

天子偷安無遠猷,縱容貴戚恣遨遊。

問他無賽西湖景,可是安邊第一籌?

那時宋朝仗蒙古兵力,滅了金人。又聽了趙範、趙葵之計,與蒙古構難,要守河據關,收複三京。蒙古引兵入寇,責我敗盟,準漢騷動,天子憂惶。賈似道自思無功受寵,怎能勾超官進爵?又恐被人彈議。要立個蓋世功名,以取大位,除非是安邊蕩寇,方是目前第一個大題目。乃自薦素諳韜略,願往淮揚招兵破賊,為天子保障東南。理宗大喜,遂封為兩淮製置大使,建節淮揚。賈似道謝恩辭朝,攜了妻妾賓客,來淮揚赴任。

三日後,密差門下心腹訪問生母胡氏,果然跟個石匠,在廣陵驛東首住居。訪得親切,回複了似道,似道即差轎馬人夫擺著儀從去迎接。本衙門聽事官率領人夫,向胡氏磕頭,到把胡氏險些唬倒。聽事官致了製使之命,方才心下安穩。胡氏道:“身既從夫,不可自專。”急教人去尋石匠回家,對他說了。石匠也要跟去,胡氏不能阻擋,隻得同行。胡氏乘轎在前,石匠騎馬在後,前呼後擁,來到製使府。似道請母親進私衙相見,抱頭而哭。算來母子分散時,似道止三歲,胡氏二十餘歲,到今又三十多年了,方才會麵相識,豈不傷感?

似道聞得石匠也跟隨到來,不好相見。即將白金三百兩,差個心腹人伴他往江上興販。暗地授計,半途中將石匠灌醉,推墜江中,隻將病死回報,胡氏也感傷了一常自此母子團圓,永無牽帶。

似道鎮守淮揚六年,僥幸東南無事。天子因貴妃思想兄弟,乃欽取似道還朝,加同樞密院事。此時丁大全罷相,吳潛代之。那吳潛號履齋,為人豪雋自喜,引進兄弟,俱為顯職。賈似道忌他位居己上,乃造成飛謠,教宮中小內侍於天子麵前歌之。謠雲:大蜈公,小娛公,盡是人間業毒蟲。

夤緣攀附百蟲叢,若使飛天便食龍。

天子聞得,乃問似道雲:“聞街坊小兒盡歌此謠,主何凶吉?”似道奏道:“謠言皆熒惑星化為小兒,教人間童子歌之。此乃天意,不可不察。‘蜈’與‘吳’同,以臣愚見推之,‘大娛公,小娛公’,乃指吳潛兄弟,專權亂國。若使養成其誌,必為朝廷之害。陛下飛龍在天,故天意以食龍示警。為今之計,不若罷其相位,另擇賢者居之,可以免咎。”天子聽信了,即命翰林草製,貶吳潛循州安置,弟兄都削去官職。似道即代吳潛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知州劉宗申,日夜拾摭其短。吳潛被逼不過,伏毒而死。此乃似道狠毒處。卻說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遣太弟忽必烈,分兵圍鄂州、襄陽一帶,人情洶懼。樞密院一日間連接了三道告急文書,朝廷大驚,乃以賈似道兼樞密使京湖宣撫大使,進師漢陽,以救鄂州之圍。似道不敢推辭,隻得拜命。聞得大學生鄭隆文武兼全,遣人招致於門下。鄭隆素知似道奸邪,怕他難與共事,乃具名刺,先獻一詩雲:

收拾乾坤一擔擔,上肩容易下肩難。

勸君高著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這首詩明說似道位高望重,要他虛己下賢,小心做事。他若見了詩欣然聽納,不枉在他門下走動一番。誰知似道見詩中有規諫之意,罵為狂生,把詩扯得粉碎,不在話下。

再說賈似道同了門下賓客,文有廖瑩中、趙分如等,武有夏貴、孫虎臣等,精選羽林軍二十萬,器仗鎧甲,任意取辦,擇日辭朝出師,真個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不一日,來到漢陽駐紮。

此時,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將破,似道心膽俱裂,那敢上前?乃與廖瑩中諸人商議,修書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詣蒙古營中,求其退師,情願稱臣納幣。忽必烈不許,似道遣人往複三、四次。適值蒙古主蒙哥死於合州釣魚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無心戀戰,遂從似道請和,每年納幣稱臣奉貢。兩下約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喪即位。

賈似道打聽得蒙古有事北歸,鄂州圍解,遂將議和稱臣納幣之事瞞過不題,上表誇張己功。隻說蒙古懼己威名,聞風遠遁,使廖瑩中撰為露布,又撰《福華編》,以記鄂州之功。

蒙古差使人來議歲幣,似道怕他破壞己事,命軟監於真州地方。隻要蒙蔽朝廷,那顧失信夷虜?理宗皇帝謂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詔褒美,加似道少師,賜予金帛無算,又賜葛嶺周圍田地,以廣其居,母胡氏封兩國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興功臣自任,居之不疑。日夕引歌姬舞妾,於湖上取樂。四方貢獻,絡繹不絕。凡門客都布置顯要,或為大郡,掌握兵權。真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詞頌美者,以數千計。似道一一親覽,第其高下,一時傳誦謄寫,為之紙貴。時陸景思《八聲甘州》一詞,稱為絕唱。詞雲:滿清平世界,慶秋成,看鬥米三錢。論從來,活國掄功第一,無過豐年。辦得民間安飽,餘事笑談間。若問平戎策,微妙難傳。

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園。有茶爐丹灶,更有釣魚船。覺秋風未曾吹著,但砌蘭長倚北堂萱。千千歲,上天將相。平地神仙。

其他諂諛之詞,不可盡述。

一日,似道同諸姬在湖上倚樓閑玩,見有二書生,鮮衣羽扇,豐致翩翩,乘小舟遊湖登岸。傍一姬低聲讚道:“美哉,二少年!”似道聽得了,便道:“汝願嫁彼二人,當使彼聘汝。”

此姬惶恐謝罪。不多時,似道喚集諸姬,令一婢捧盒至前。似道說道:“適間某姬愛湖上書生,我已為彼受聘矣。”眾姬不信,啟盒視之,乃某姬之首也,眾姬無不股栗。其待姬妾慘毒,悉如此類。又常差人販鹽百般,至臨安發賣。太學生有詩雲:

昨夜江頭長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鹺。

雖然要作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

似道又欲行富國強兵之策,禦史陳堯道獻計,要措辦軍餉,便國便民,無如限田之法。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戶田連阡陌,小民無立錐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無田。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數。某等官戶止該田若幹,其民戶止該田若幹。餘在限外者,或回買,或派買,或官買。回買者,原係其人所賣,不拘年遠,許其回贖。派買者,揀殷實人戶,不滿限者派去,要他用價買之。官買者,官出價買之,名為“公田”,顧人耕種,收租以為軍餉之費。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緒,然後各路照式舉行。大率回買、派買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價抽稅入官;其上等好田,官府自買,又未免虧損原價。浙中大擾,無不破家者,其時怨聲載道。太學生又詩雲:

胡塵暗日鼓鼙鳴,高臥湖山不出征。

不識咽喉形勢地,公田枉自害蒼生。

賈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將自己浙田萬餘畝入官為公田。朝中官員要奉承宰相,人人聞風獻產。翰林院學士徐經孫條具公田之害,似道諷禦史舒有開劾奏罷官。又有著作郎陳著亦上疏論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尋事黜之於外。公田官陳茂濂目擊其非,棄官而去。又有錢塘人葉李者,字太白,素與似道相知,上書切諫。似道大怒,黥其麵流之於漳州。自此滿朝鉗口,誰敢道個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何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幹,要他契書查勘買賣來曆,及質對四址明白。若對不來時,即係欺誑,沒入其田。這便是推排。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餘,即名隱匿田數,也要沒入,這便是打量。行了這法,白白的沒入人產,不知其數。太學生又有詩雲:

三分天下二分亡,猶把山河寸寸量。

縱使一丘添一畝,也應不似舊封疆。

又有人作《沁園春》詞雲:

道過江南,泥牆粉壁,右具在前。述何縣何鄉裏,住何人地,佃何人田。氣象蕭條,生靈憔悴,經界從來未必然。惟何甚,為官為己,不把人憐?

思量幾許山川,況土地、分張又百年。西蜀壥岩,雲迷鳥道;兩淮清野,日警狼煙。宰相弄權,奸人罔上,誰念幹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須經理,萬取千焉。

似道屢聞太學生譏訕,心中大怒,與禦史陳伯大商議,奏立士籍。凡科場應舉及免舉人,州縣給曆一道,親書年貌世係及所肆業於曆首,執以赴舉。過省參對筆跡異同,以防偽濫。乃密令人四下查訪,凡有詞華文采,能詩善詞者,便疑心他造言生謗,就於參對時尋其過誤,故意黜罷。由是諂諛進身。文人喪氣。時人有詩雲:

戎馬掀天動地來,荊襄一路哭聲哀。

平章束手全無策,卻把科場惱秀才。

又有人作《沁園春》詞雲:

士籍令行,條件分明,逐一排連。問子孫何習?

父兄何業?明經詞賦?右具如前,最是中間,娶妻某氏,試問於妻何與焉?鄉保舉,那堪著押,開口論錢。祖宗立法於前,又何必、更張萬萬千算行關改會,限田放糴;生民調瘁,膏血俱。隻有士心,僅存一脈,今又艱難最可憐。誰作俑?陳伯大附勢專權!

陳伯大收得此詞,獻與似道。似道密訪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輩所為,乘理宗皇帝晏駕,奏停是年科舉。自此太學、武學、宗學三處秀才,恨入骨髓。其中又有一班無恥的,倡率眾人,稱功頌德。似道欲結好學校,一一厚酬。一般也有感激賈平章之恩,願為之用的。此見秀才中人心不一,所以公論不伸,也不在話下。

卻說理宗皇帝傳位度宗,改元鹹淳。那度宗在東宮時,似道曾為講官,兼有援立之恩。及即位,加似道太師,封魏國公。每朝見,天子必答拜,稱為師相而不名。又詔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議事,其餘聽從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決。

當時傳下兩句口號,道是:

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馬廷鸞、樞密使葉夢鼎,於湖中飲酒。似道行令,要舉一物,送與一個古人,那人還詩一聯。似道首令雲:我有一局棋,送與古人弈秋。弈秋得之,予我一聯詩:“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馬廷鸞雲:

我有一竿竹,送與古人呂望。呂望得之,予我一聯詩:“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葉夢鼎雲:

我有一張犁,送與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聯詩:“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似道見二人所言,俱有譏諷之意,明日尋事,奏知天子,將二人罷官而去。

那時蒙古強盛,改國號曰元,遣兵圍襄陽、樊城,已三年了,滿朝盡知,隻瞞著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國勢將危,乃汲汲為行樂之計。嚐於清明日遊湖,作絕句雲:

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時。

人生有酒須當醉,青塚兒孫幾個悲?

於葛嶺起建樓台亭榭,窮工極巧。凡民間美色,不拘娼尼,都取來充實其中。聞得宮人葉氏色美,勾通了穿宮太監,徑取出為妾,晝夜淫樂無度。又造多寶閣,凡珍奇寶玩,百方購求,充積如山。每日登閣一遍,任意取玩,以此為常。有人言及邊事者,即加罪責。

忽一日,度宗天子問道:“聞得襄陽久困,奈何?”似道對雲:“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語?”天子道:“適有女嬪言及,料師相必知其實。”似道奏雲:“此訛言,陛下不必信之。萬一有事,臣當親率大軍,為陛下誅盡此虜耳。”說罷退朝。似道乃令穿宮太監,密查女嬪名姓,將他事誣陷他,賜死宮中。正是:

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堪笑當時眾台諫,不如女嬪肯分憂。

自宮嬪死後,內外相戒,無言及邊事者。養成虜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閑堂,命巧匠塑己像於其中。旁室數百間,招致方術之士及雲水道人,在內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與術士道人談講。門客中獻詞,頌那半閑堂的極多。隻有一篇名《糖多令》,最為似道所稱賞,詞雲:天上摘星班,青牛度關。幻出蓬萊新院宇,花外竹。竹邊山。

軒冕倘來間,人生閑最難,算真閑、不到人間。

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與公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