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2 / 3)

無瑕堪比玉,有態欲羞花。

隻少宮妝扮,分明張麗華。

金老大愛此女如同珍寶,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到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箏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著女兒才貌,立心要將他嫁個士人。論來就名門舊族中,急切要這一個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於團頭之家,沒人相求。若是平常經紀人家,沒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兒直挨到一十八歲尚未許人。

偶然有個鄰翁來說:“太平橋下有個書生,姓莫名稽,年二十歲,一表人才,讀書飽學。隻為父母雙亡,家窮未娶。近日考中,補上太學生,情願入贅人家。此人正與令愛相宜,何不招之為婿?”金老大道:“就煩老翁作伐何如?”鄰翁領命,徑到太平橋下尋那莫秀才,對他說了:“實不相瞞,祖宗曾做個團頭的,如今久不做了。隻貪他好個女兒,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棄嫌,老漢即當玉成其事。”莫稽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無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舉兩得?

也顧不得恥笑。”乃對鄰翁說道:“大伯所言雖妙,但我家貧乏聘,如何是好?”鄰翁道:“秀才但是允從,紙也不費一張,都在老漢身上。”鄰翁回複了金老火,擇個吉日,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著,莫秀才過門成親。莫稽見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費一錢,白白的得了個美妻,又且豐衣足食,事事稱懷。就是朋友輩中,曉得莫稽貧苦,無不相諒,到也沒人去笑他。

到了滿月,金老大備下盛席,教女婿請他同學會友飲酒,榮耀自家門戶,一連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惱了族人金癩子,那癩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團頭,我也是團頭,隻你多做了幾代,掙得錢鈔在手,論起祖宗一脈,彼此無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該請我吃杯喜酒。如今請人做滿月,開宴六七日,並無三寸長一寸闊的請帖兒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難道就做尚書、宰相,我就不是親叔公?坐不起凳頭?直恁不覷人在眼裏!我且去蒿惱他一場,教他大家沒趣!”叫起五六十個丐戶,一齊奔到金老大家裏來。但見:開花帽子,打結衫兒。舊席片對著破氈條,短竹根配著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財主,門前隻見喧嘩;弄蛇弄狗弄猢孫,口內各呈伎倆。敲板唱楊花,惡聲聒耳;打磚搽粉臉,醜態逼人。一班潑鬼聚成群,便是鍾馗收不得。

金老大聽得鬧吵,開門看時,那金癩子領著眾丐戶一擁而入,嚷做一堂。癩子徑奔席上,揀好酒好食隻顧吃,口裏叫道:“快教侄婿夫妻來拜見叔公!”嚇得眾秀才站腳不住,都逃席去了,連莫稽也隨著眾朋友躲避。金老大無可奈何,隻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請客,不幹我事。改日專治一杯,與你陪話。”又將許多錢鈔分賞眾丐戶,又抬出兩甕好酒,和些活雞、活鵝之類,教眾丐戶送去癩子家當個折席,直亂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氣得兩淚交流。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見了女婿,自覺出醜,滿麵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樂,隻是大家不說出來。正是:

啞子嚐黃柏,苦味自家知。

卻說金玉奴隻恨自己門風不好,要掙個出頭,乃勸丈夫刻苦讀書。凡古今書籍,不惜價錢買來與丈夫看;又不吝供給之費,請人會文會講;又出資財,教丈夫結交延譽。莫稽由此才學日進,名譽日起,二十三歲發解連科及第。

這日瓊林宴罷,烏帽官袍,馬上迎歸。將到丈人家裏,隻見街坊上一群小兒爭先來看,指道:“金團頭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馬上聽得此言,又不好攬事,隻得忍耐。見了丈人,雖然外麵盡禮,卻包著一肚子忿氣,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成婚?卻拜個團頭做嶽丈,可不是終身之玷!養出兒女來還是團頭的外孫,被人傳作話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賢惠,不犯七出之條,不好決絕得。正是事不三思,終有後悔。”為此心中怏怏隻是不樂,玉奴幾遍問而不答,正不知什麼意故。好笑那莫稽隻想著今日富貴,卻忘了貧賤的時節,把老婆資助成名一段功勞化為春水,這是他心術不端處。

不一日,莫稽謁選,得授無為軍司戶。丈人治酒送行,此時眾丐戶料也不敢登門鬧吵了。喜得臨安到無為軍是一水之地,莫稽領了妻子登舟起任。

行了數日,到了采石江邊,維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晝,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於船頭玩月。四顧無人,又想起團頭之事,悶悶不悅。忽然動一個惡念:除非此婦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終身之恥。心生一計,走進船艙,哄玉奴起來看月華。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難逆丈夫之意,隻得披衣,走至馬門口,舒頭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牽出船頭,推墮江中。悄悄喚起舟人,吩咐快開船前去,重重有賞,不可遲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撐篙蕩漿,移舟於十裏之外。住泊停當,方才說:“適間奶奶因玩月墮水,撈救不及了。”卻將三兩銀子賞與舟人為酒錢。舟人會意,誰敢開口?船中雖跟得有幾個蠢婢子,隻道主母真個墮水,悲泣了一場,丟開了手,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隻為團頭號不香,忍因得意棄糟糠?

天緣結發終難解,贏得人呼薄幸郎。

你說事有湊巧,莫稽移船去後,剛剛有個淮西轉運使許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於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墜水處。許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開懷飲酒,尚未曾睡。忽聞岸上啼哭,乃是婦人聲音,其聲哀怨,好生不忍。忙呼水手打看,果然是個單身婦人,坐於江岸。便教喚上船來,審其來曆。原來此婦正是無為軍司戶之妻金玉奴,初墜水時,魂飛魄蕩,已拚著必死。忽覺水中有物,托起兩足,隨波而行,近於江岸。玉奴掙紮上岸,舉目看時,江水茫茫,已不見了司戶之船,才悟道丈夫貴而忘賤,故意欲溺死故妻,別圖良配,如今雖得了性命,無處依棲,轉思苦楚,以此痛哭。見許公盤問,不免從頭至尾,細說一遍。說罷,哭之不已。連許公夫婦都感傷墮淚,勸道:“汝休得悲啼,肯為我義女,再作道理。”玉奴拜謝。許公吩咐夫人取幹衣替他通身換了,安排他後艙獨宿。教手下男女都稱他小姐,又吩咐舟人,不許泄漏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