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太祖鐵木真起自沙漠,傳至世祖忽必烈,滅金及宋。宋丞相文天祥,號文山,天性忠義,召兵勤王。有誌不遂,為元將張弘範所執,百計說他投降不得。至元十九年,斬於燕京之柴市。子道生、佛生、環生,皆先丞相而死。其弟名璧,號文溪,以其子升嗣天祥之後,璧、升父子俱附元貴顯。當時有詩雲:
江南見說好溪山,兄也難時弟也難。
可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元仁宗皇帝皇慶年間,文升仕至集賢閣大學士。
話分兩頭。且說元順宗至元初年間,錦城有一秀才,複姓胡母,名迪。為人剛直無私,常說:“我若一朝際會風雲,定要扶持善類,驅盡奸邪,使朝政清明,方遂其願。”何期時運未利,一氣走了十科不中。乃隱居威鳳山中,讀書治圃,為養生計。然感憤不平之意,時時發露,不能自禁於懷也。
一日,獨酌小軒之中。飲至半酣,啟囊探書而讀,偶得《秦檜東窗傳》,讀未畢,不覺赫然大怒,氣湧如山,大罵奸臣不絕。再抽一書觀看,乃《文文山丞相遺槁》,朗誦了一遍,心上愈加不平,拍案大叫道:“如此忠義之人,偏教他殺身絕嗣,皇天,皇天,好沒分曉!”悶上心來,再取酒痛飲,至於大醉。磨起墨來,取筆題詩四句於《東窗傳》上,詩雲:
長腳邪臣長舌妻,忍將忠孝苦誅夷。
愚生若得閻羅做,剝此奸雄萬劫皮!
吟了數遍,撇開一邊。再將文丞相集上,也題四句:
隻手擎天誌已違,帶間遺讚日爭輝。
獨憐血胤同時盡,飄泊忠魂何處歸?
吟罷,餘興未盡,再題四句於後:
檜賊奸邪得善終,羨他孫子顯榮同。
文山酷死兼無後,天道何曾識佞忠!
寫罷擲筆,再吟數過,覺得酒力湧上,和衣就寢。
俄見皂衣二吏,至前揖道:“閻君命仆等相邀,君宜速往。”
胡母迪正在醉中,不知閻君為誰,答道:“吾與閻君素昧平生,今見召,何也?”皂衣吏笑道:“君到彼自知,不勞詳問。”胡母迪方欲再拒,被二吏挾之而行。
離城約行數裏,乃荒郊之地,煙雨霏微,如深秋景象。再行數裏,望見城郭,居人亦稠密,往來貿易不絕,如市廛之狀。行到城門,見榜額乃“酆都”二字,迪才省得是陰府。業已至此,無可奈何。既入城,則有殿宇崢嶸,朱門高敞,題曰“曜靈之府”,門外守者甚嚴。皂衣吏令一人為伴,一人先入。少頃複出,招迪曰:“閻君召子。”迪乃隨吏入門,行至殿前,榜曰“森羅殿”。殿上王者,袞衣冕旒,類人間神廟中繪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綠袍皂履,高襆廣帶,各執文簿。階下侍立百餘人,有牛頭馬麵,長喙朱發,猙獰可畏。
胡母迪稽顙於階下,冥王問道:“子即胡母迪耶?”迪應道:“然也。”冥王大怒道:“子為儒流,讀書習禮,何為怨天怒地,謗鬼侮神乎?”胡母迪答道:“迪乃後進之流,早習先聖先賢之道,安貧守分,循理修身,並無怨天尤人之事。”冥王喝道:“你說‘天道何曾識佞忠’,豈非怨謗之談乎?”迪方悟醉中題詩之事,再拜謝罪道:“賤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讀忠奸之傳,致吟忿憾之辭。顒望神君,特垂寬宥。”冥王道:“子試自述其意,怎見得天道不辨忠佞?”胡母迪道:“秦檜賣國和番,殺害忠良,一生富貴善終,其子秦熺,狀元及第,孫秦塤,翰林學士,三代俱在史館;嶽飛精忠報國,父子就戮;文天祥宋末第一個忠臣,三子俱死於流離,遂至絕嗣;其弟降虜,父子貴顯。福善禍淫,天道何在?賤子所以拊心致疑,願神君開示其故。”
冥王嗬嗬大笑:“子乃下土腐儒,天意微渺,豈能知之?
那宋高宗原係錢鏐王第三子轉生,當初錢鏐獨霸吳越,傳世百年,並無失德。後因錢俶入朝,被宋太宗留住,逼之獻土。
到徽宗時,顯仁皇後有孕,夢見一金甲貴人。怒目言曰:‘我吳越王也。汝家無故奪我之國,吾今遣第三子托生,要還我疆土。’醒後遂生皇子構,是為高宗。他原索取舊疆,所以偏安南渡,無誌中原。秦檜會逢其適,力主和議,亦天數當然也。但不該誣陷忠良,故上帝斬其血胤。秦熺非檜所出,乃其妻兄王煥之子,長舌妻冒認為兒。雖子孫貴顯,秦氏魂魄,豈得享異姓之祭哉?嶽飛係三國張飛轉生,忠心正氣,千古不磨。一次托生為張巡,改名不改姓;二次托生為嶽飛,改姓不改名。雖然父子屈死,子孫世代貴盛,血食萬年。文天祥父子夫妻,一門忠孝節義,傳揚千古。文升嫡侄為嗣,延其宗祀,居官清正,不替家風,豈得為無後耶?夫天道報應,或在生前,或在死後;或福之而反禍,或禍之而反福。須合幽明古今而觀之,方知毫厘不爽。子但據目前,譬如以管窺天,多見其不知量矣。”
胡母迪頓首道:“承神君指教,開示愚蒙,如撥雲見日,不勝快幸。但愚民但據生前之苦樂,安知身後之果報哉?以此冥冥不可見之事,欲人趨善而避惡,如風聲水月,無所忌憚。宜乎惡人之多,而善人之少也。賤子不才,願得遍遊地獄,盡觀惡報,傳語人間,使知儆懼自修,未審允否?”冥王點頭道是,即呼綠衣吏,以一白簡書雲:“右仰普掠獄官,即啟狴牢,引此儒生,遍觀泉扃報應,毋得違錯。”
吏領命,引胡母迪從西廊而進。過殿後三裏許,有石垣高數仞,以生鐵為門,題曰“普掠之獄”。吏將門鈈叩三下,俄頃門開,夜叉數輩突出,將欲擒迪。吏叱道:“此儒生也,無罪。”便將閻君所書白簡,教他看了。夜叉道:“吾輩隻道罪鬼入獄,不知公是書生,幸勿見怪。”乃揖迪而入。其中廣袤五十餘裏,日光慘淡,風氣蕭然。四圍門牌,皆榜名額:東曰“風雷之獄”,南曰“火車之獄”,西曰“金剛之獄”,北曰“溟冷之獄”。男女荷鐵枷者千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