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2 / 3)

次日,弟兄兩個改換衣裝,到宣撫司衙門前踅了一回。回來吃了早飯,說道:“多時不曾上潯陽樓,今日何不去一看?”

兩個鎖上房門,帶了些散碎銀兩,徑到潯陽樓來。那樓上遊人無數,二人倚欄觀看。忽有人扯著程彪的衣袂,叫道:“程大哥,幾時到此?”程彪回頭看,認得是府內慣緝事的,諢名叫做張光頭。程彪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齊作揖,說道:“一言難荊且同坐吃三杯,慢慢的告訴。”當下三人揀副空座頭坐下,吩咐酒保取酒來飲。

張光頭道:“聞知二位在安慶汪家做教師,甚好際遇!”程彪道:“什麼際遇!幾乎弄出大事來!”便附耳低言道:“汪革久霸一鄉,漸有謀叛之意。從我學弓馬戰陣,莊客數千,都教演精熟了,約太湖洪教頭洪恭,秋涼一同舉事。教我二人糾合忠義軍舊人為內應,我二人不從,逃走至此。”張光頭道:“有甚證驗?”程虎道:“見有書劄托我回複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遞。”張光頭道:“書在何處?借來一看。”程彪道:“在下處。”三人飲了一回,還了酒錢。張光頭直跟二程到下處,取書看了道:“這是機密重情,不可泄漏。不才即當稟知宣撫司,二位定有重賞。”說罷,作別去了。

次日,張光頭將此事密密的稟知宣撫使劉光祖。光祖即捕二程兄弟置獄,取其口詞,並汪革覆洪恭書劄,密地飛報樞密府。樞密府官大驚,商量道:“汪革見在本府候用,何不擒來鞫問?”差人去拿汪革時,汪革已自走了。原來汪革素性輕財好義,樞密府裏的人,一個個和他相好。聞得風聲,預先報與他知道,因此汪革連夜逃回。樞密府官見拿汪革不著,愈加心慌,便上表奏聞天子。天子降詔,責令宣撫使捕汪革、洪恭等。宣撫司移文安慶李太守,轉行太湖、宿鬆二縣,拿捕反賊。

卻說洪恭在太湖縣廣有耳目,聞風先已逃避無獲。隻有汪革家私浩大,一時難走。此時宿鬆縣令正缺,隻有縣尉姓何名能,是他權櫻奉了郡檄,點起士兵二百餘人,望麻地進發。行未十裏,何縣尉在馬上思量道:“聞得汪家父子驍勇,更兼冶戶魚戶,不下千餘。我這一去可不枉送了性命!”乃與士兵都頭商議,向山穀僻處屯住數日,回來稟知李太守道:“汪革反謀,果是真的。莊上器械精利,整備拒捕。小官寡不敵眾,隻得回軍。伏乞鈞旨,別差勇將前去,方可成功。”李公聽信了,便請都監郭擇商議。郭擇道:“汪革武斷一鄉,目無官府,已非一日。若說反叛,其情未的。據稱拒捕,何曾見官兵殺傷?依起愚見,不須動兵,小將不才,情願挺身到彼,觀其動靜。若彼無叛情,要他親到府中分辨。他若不來,剿除未晚。”李公道:“都監所言極當,即煩一行。須體察仔細,不可被他瞞過。”郭擇道:“小將理會得。”李公又問道:“將軍此行,帶多少人去?”郭擇道:“隻親隨十餘人足矣。”李公道:“下官將一人幫助。”即喚緝捕使臣王立到來。王立朝上唱個喏,立於傍邊。李公指著道:“此人膽力頗壯,將軍同他去時,緩急有用。”原來郭擇與汪革素有交情,此行輕身而往,本要勸諭汪革,周全其事。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著上官差遣,便要誇才賣智,七嘴八張,連我也不好做事了。

欲待推辭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隻得領諾,怏怏而別。

次早,王立抓紮停當,便去催促郭擇起身。又向郭擇道:“郡中捕賊文書,須要帶去。汪革這廝,來便來,不來時,小人帶著都監一條麻繩扣他頸皮。王法無親,那怕他走上天去!”

郭擇早有三分不樂,便道:“文書雖帶在此,一時不可說破,還要相機而行。”王立定要討文書來看,郭擇隻得與他看了。

王立便要拿起,卻是郭擇不肯,自己收過,藏在袖裏。當日郭擇和王立都騎了馬,手下跟隨的,不上二十個人,離了郡城,望宿鬆而進。

卻說汪革自臨安回家,已知樞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這場是非從何而起。卻也自恃沒有反叛實跡,跟腳牢實,放心得下。前番何縣尉領兵來捕,雖不曾到麻地,已自備細知道。

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聞知郡中又差郭都監來,帶不滿二十人,隻怕是誘敵之計,預戒莊客,大作準備。吩咐兒子汪世雄埋伏壯丁伺候,倘若官兵來時,隻索抵敵。

卻說世雄妻張氏,乃太湖縣鹽賈張四郎之女,平日最有智數。見其夫裝束,問知其情,乃出房對汪革說道:“公公素以豪俠名,積漸為官府所忌。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為今之計,不若挺身出辨,得罪猶小,尚可保全家門。倘一有拒捕之名,弄假成真,百口難訴,悔之無及矣。”汪革道:“郭都監,吾之故人,來時定有商量。”遂不從張氏之言。

再說郭擇到了麻地,徑至汪革門首。汪革早在門外迎候,說道:“不知都監駕臨,荒僻失於遠接。”郭擇道:“郭某此來,甚非得已,信之必然相諒。”兩個揖讓升廳,分賓坐定,各敘寒溫。郭擇看見兩廂廊莊客往來不絕,明晃晃擺著刀槍,心下頗懷悚懼。又見王立跟定在身旁,不好細談。汪革開言問道:“此位何人?”郭擇道:“此乃太守相公所遣王觀察也。”汪革起身,重與王立作揖,道:“失瞻,休罪!”便請王立在廳側小閣兒內坐下,差個主管相陪,其餘從人俱在門首空房中安紮。

一時間備下三席大酒:郭擇客位一席,汪革主位相陪一席,王立另自一席。餘從滿盤肉,大甕酒,盡他醉飽。飲酒中間,汪革又移席書房中小坐,卻細叩郭擇來意。郭擇隱卻郡檄內言語,隻說道:“太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誣,命郭某前來勸諭。信之若藏身不出,便是無絲有線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擔當。”汪革道:“且請寬飲,卻又理會。”郭擇真心要周全汪革,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說話,連次催並汪革決計。

汪革見逼得慌,愈加疑惑。此時六月天氣,暑氣蒸人,汪革要郭擇解衣暢飲,郭擇不肯。郭擇連次要起身,汪革也不放。

隻管斟著大觥相勸,自幾牌至申牌時分,席還不散。

郭擇見天色將晚,恐怕他留宿,決意起身,說道:“適郭某所言,出於至誠,並無半字相欺。從與不從,早早裁決,休得兩相耽誤。”汪革帶著半醉,喚郭擇的表字道:“希顏是我故人,敢不吐露心腹。某無辜受謗,不知所由。今即欲入郡參謁,又恐郡守不分皂白,阿附上官,強入人罪。鼠雀貪生,人豈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聊奉希顏表意,為我轉眼兩三個月,我當向臨安借貴要之力,與樞密院討個人情。上麵先說得停妥,方敢出頭。希顏念吾平日交情,休得推委。”郭擇本不欲受,隻恐汪革心疑生變,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當效力,何勞厚賜?暫時領愛,容他日璧還。”卻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誰知王觀察王立站在窗外,聽得汪革將楮券送郭擇,自己卻沒甚賄賂。帶著九分九厘醉態,不覺大怒,拍窗大叫道:“好都監!樞密院奉聖旨著本郡取謀反犯人,乃受錢轉限,誰人敢擔這幹係?”

原來汪世雄率領壯丁,正伏在壁後。聽得此語,即時躍出,將郭擇一索捆番,罵道:“吾父與你何等交情,如何藏匿聖旨文書,吃騙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何道理?”王立在窗外聽見勢頭不好,早轉身便走。正遇著一條好漢,提著樸刀攔祝那人姓劉名青,綽號“劉千斤”,乃汪革手下第一個心腹家奴,喝道:“賊子哪裏走!”王立拔出腰刀廝鬥,奪路向前,早被劉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立負痛而奔,劉青緊步趕上。隻聽得莊外喊聲大舉,莊客將從人亂砍,盡皆殺死。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樸刀,情知逃走不脫,便隨刀仆地,妝做僵死。莊客將撓鉤拖出,和眾死屍一堆兒堆向牆邊。汪革當廳坐下,汪世雄押郭擇,當麵搜出袖內文書一卷。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斬首。郭擇叩頭求饒道:“此事非關小人,都因何縣尉妄稟拒捕,以致太守發怒。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來。若得何縣尉麵對明白,小人雖死不恨。”汪革道:“留下你這驢頭也罷,省得那狗縣尉沒有了證見。”吩咐權鎖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時往炭山冶坊等處,凡壯丁都要取齊聽令。

卻說炭山都是村農怕事,聞說汪家造反,一個個都向深山中藏躲。隻有冶坊中大半是無賴之徒,一呼而集,約有三百餘人。都到莊上,殺牛宰馬,權做賞軍。莊上原有駿馬三匹,日行數百裏,價值千金。那馬都有名色,叫做:惺惺騮,小驄騍,番婆子。

又平日結識得四個好漢,都是膽勇過人的,那四個:龔四八,董三,董四,錢四二。

其時也都來莊上,開懷飲酒,直吃到四更盡,五更初。眾人都醉飽了,汪革紮縛起來,真像個好漢:

頭總旋風髻,身穿白錦袍。

聬鞋兜腳緊,裹肚係身牢。

多帶穿楊箭,高擎斬鐵刀。

雄威真罕見,麻地顯英豪。

汪革自騎著番婆子,控馬的用著劉青,又是一個不良善的。怎生模樣,剛須環眼威風凜,八尺長軀一片錦。

千斤鐵臂敢相持,好漢逢他打寒噤。

汪革引著一百人為前鋒。董三、董四、錢四二共引三百人為中軍。汪世雄騎著小驄騍,卻教龔四八騎著惺惺騮相隨,引一百餘人,押著郭都監為後隊。分發已定,連放三個大硋,一齊起身,望宿鬆進發,要拿何縣尉。正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離城約五裏之近,天色大明。隻見錢四二跑上前向汪革說道:“要拿一個縣尉,何須驚天動地,隻消數人突然而入,縛了他來就是。”汪革道:“此言有理。”就教錢四二押著大隊屯住,單領董三、董四、劉青和二十餘人前行,望見城濠邊一群小兒連臂而歌,歌曰:“二六佳人姓汪,偷個船兒過江。過江能幾日?一杯熱酒難當。”

歌之不已。汪革策馬近前叱之,忽然不見,心下甚疑。

到縣前時,已是早衙時分,隻見靜悄悄地,絕無動靜。汪革卻待下馬,隻見一個直宿的老門子,從縣裏麵唱著哩花兒的走出,被劉青一把拿住回道:“何縣尉在哪裏?”老門子答道:“昨日往東村勾攝公事未回。”汪革就教他引路,徑出東門。約行二十餘裏,來到一所大廟,喚做福應侯廟,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謹,最有靈應。老門子指道:“每常官府下鄉,隻在這廟裏歇宿,可以問之。”汪革下馬入廟,廟祝見人馬雄壯,刀仗鮮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屁滾,跪地迎接。汪革問他縣尉消息,廟祝道:“昨晚果然在廟安歇,今日五更起馬,不知去向。”汪革方信老門子是實話,將他放了。

就在廟裏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蹤跡縣尉,並無的信。看看挨至申牌時分,汪革心中十分焦燥,教取火來,把這福應侯廟燒做白地,引眾仍回舊路。劉青道:“縣尉雖然不在,卻有妻小在官廨中。若取之為質,何愁縣尉不來。”汪革點頭道是。

行至東門,尚未昏黑,隻見城門已閉。卻是王觀察王立不曾真死,負痛逃命入城,將事情一一稟知巡檢。那巡檢唬得麵如土色,一麵吩咐閉了城門,防他羅唕;一麵申報郡中,說汪革殺人造反,早早發兵剿捕。再說汪革見城門閉了,便欲放火攻門。忽然一陣怪風,從城頭上旋將下來。那風好不厲害!吹得人毛骨俱悚,驚得那匹番婆子也直立嘶鳴,倒退幾步。汪革在馬上大叫一聲,直跌下地來。正是:

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劉青見汪革墜馬,慌忙扶起看時,不言不語,好似中惡模樣,不省人事。劉青隻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護,劉青控馬而行。轉到南門,卻好汪世雄引著二三十人,帶著火把接應,合為一處。又行二裏,汪革方才蘇醒,叫道:“怪哉!分明見一神人,身長數丈,頭如車輪,白袍金甲,身坐城堵上,腳垂至地。神兵簇擁,不計其數,旗上明寫‘福應侯’三字。那神人舒左腳踢我下馬,想是神道怪我燒毀其廟,所以為禍也。明早引大隊到來,白日裏攻打,看他如何?”汪世雄道:“父親還不知道,錢四二恐防累及,已有異心,不知與眾人如何商議了,他先洋洋而去。以後眾人陸續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停。父親不如回到家中再作計較。”汪革聽罷,懊恨不已。

行至屯兵之地,見龔四八,所言相同。郭擇還鎖押在彼,汪革一時性起,拔出佩刀,將郭擇劈做兩截。引眾再回麻地坡來,一路上又跑散了許多人。到莊點點人數,止存六十餘人。汪革歎道:“吾素有忠義之誌,忽為奸人所陷,無由自明。初意欲擒拿縣尉,究問根由,報仇雪恥。因借府庫之資,招徠豪傑,跌宕江淮,驅除這些貪官汙吏,使威名蓋世。然後就朝廷恩撫,為國家出力,建萬世之功業。今吾誌不就,命也。”對龔四八等道:“感眾兄弟相從不舍,吾何忍負累!今罪犯必死,此身已不足惜,眾兄弟何不將我鞍+去送官,自脫其禍?”龔四八等齊聲道:“哥哥說哪裏話!我等平日受你看顧大恩,今日患難之際,生死相依,豈有更變!哥哥休將錢四二一例看待。”汪革道:“雖然如此,這麻地坡是個死路,若官兵一到,沒有退步。大抵朝廷之事,虎頭蛇尾且暫為逃難之計,倘或天天可憐,不絕盡汪門宗祀,此地還是我子孫故業。不然,我汪革魂魄,亦不複到此矣!”訖言,撲簌簌兩行淚下。汪革雄放聲大哭,龔四八等皆泣下,不能仰視。

汪革道:“天明恐有軍馬來到,事不宜遲矣。天荒湖有漁戶可依,權且躲避。”乃盡出金珠,將一半付與董三、董四,教他變姓易名,往臨安行都為賈,布散流言,說何縣尉迫脅汪革,實無反情。隻當公道不平,逢人分析。那一半付與龔四八,教他領了三歲的孫子,潛往吳郡藏匿。“官府隻慮我北去通虜,決不疑在近地。事平之後,徑到嚴州遂安縣,尋我哥哥汪師中,必然收留。”乃將三匹名馬分贈三人。龔四八道:“此馬毛色非凡,恐被人識破,不可乘也。”汪革道:“若遺與他人,有損無益。”提起大刀,一刀一匹,三馬盡皆殺死。莊前莊後,放起一把無情火,必必剝剝,燒得烈焰騰天。汪革與龔、董三人,就火光中灑淚分別。世雄妻張氏,見三歲的孩兒去了,大哭一場,自投於火而死。若汪革早聽其言,豈有今日?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