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成殊默默丟開她的手,目光落在茶幾上的橘子上。葉深深還是不太明白,隻隨便抓起兩個橘子塞在他的手中,說:“你在這兒吃著吧,我和沈暨商量一下那個包的工藝。”
顧成殊看著她匆忙跑進工作間的背影,再看看她和沈暨熱烈討論的模樣,不由得一陣鬱悶。
他把橘子丟回果盤去,這麼酸的東西,反正他本來就不想吃。
“這款包?”
看著葉深深放在自己麵前的包,女沙皇Slaman挑剔地打量著,看著那柔軟的皮革和明顯的折痕,連拿起來看的興趣都沒有。
“親愛的葉,你真的不應該設計這樣一款完全沒有型的軟皮包——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我最討厭軟塌塌的包,放在那裏是無精打采的一攤,提起來時準確呈現出裏麵任何東西的輪廓,簡直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展現在別人的麵前,實在是太悲劇了。”
葉深深不由得笑了出來,攛掇般地說:“要不您拿起來看看?”
“得了,親愛的,我知道你設計的服裝很不錯,但對於皮包來說,你真是個可愛的外行……”她翻著白眼說著,盛情難卻地隨手拎了拎放在自己麵前的那個包。
然後她咦了一聲,把自己後麵那些奚落的話都忘記了。
乍看之下隨意而柔軟的包,她拎起來才發現,原來上麵早已精準地設計好了紋理,一旦被人拎起或者背起來,整個包就會順著設定好的幾何紋路筆直利落地展現出線條,那幹淨又有型的模樣異常獨特。
Slaman拎著包再看了一眼,立即將自己原來的包打開,把裏麵所有的東西都嘩啦一下倒進了這個看似無型的包內,甚至還故意丟了兩本精裝書進去。
如她所料,放在那裏的軟皮包依然是扁扁的一堆,看似毫無動靜。可等再拎起來一看,雖然裏麵放了無數雜亂的東西,可它依然忠實地順著設定好的紋路直接挺立了起來,一點都沒損壞它完美無缺充滿力度的線條。
Slaman拎著包站在等身穿衣鏡前左看右看,又把包背了一會兒,直等被裏麵的精裝書壓得肩膀酸痛,才算把包給放下了,眼睛發亮地說:“這可真不錯,待會兒我就要去美國了,可以直接把它團成一團塞進旅行包裏,反正拿出來的時候都是這麼完美的形狀——這是送給我的嗎?”
“是的,這是給您的,另外我聽您助理說到時候會遇見伊萊雯,所以我也想托她給伊萊雯帶一個……”
“給我吧,我到時候親自交給她。”Slaman接過防塵袋內的包看了看,見是個相同顏色的,便說,“回去後多準備幾個顏色,我推薦你這款包上IT BAG——年度的。”
事業的一路高歌之中,葉深深卻總覺得心裏空空蕩蕩的,沒來由的空虛與恐慌。
她坐車回Element.c,一路上抓緊時間看文件,慢慢考慮著新一季的設計要點。是暗色還是亮色,是棉料還是麻料,是簡約還是繁複……需要考慮的事情塞得大腦滿當當的,那種空落的感覺似乎就能減少一點。
每個季度到來之前,全球的設計師們都會競相發布自己的作品,但他們隻能提供時尚,而真正的流行取決於時尚編輯和買手們的偏好。比如葉深深那組引發了眾人關注的“莫奈”係列,就是被他們從當季的作品中挑出,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特質,所以才能在全世界引發關注,成為那一季的時尚焦點。
而如今她的身份有了變化,不僅僅隻是設計師,同時還是Element.c的決策者。所以她審查手中的圖紙時,除了設計本身之外,還需要同時考慮商業性。然而從成千上萬的設計圖中判斷其中哪一套或者係列會獲得成功、會帶來廣泛的流行和充足的利潤,而且——她現在不允許任何一次出錯——簡直是個殘酷的選擇。
所以她聚精會神,不敢錯過哪怕一毫米偏離美感的誤差。
司機開車很穩,經過了一個又一個路口。周圍全都是繁華的街道,路兩旁的商店內,陳設著當季服裝的巨幅海報。
在等待紅燈的時候,葉深深從文件上抬起頭,偶爾朝外麵看了一眼。
Mortensen的廣告依然那麼強勢,占據了最中間的巨幕。時尚是不管季節的,在漸冷的秋季之中,他家的廣告依然那麼熱辣,在沙灘上打滾著擁抱在一起的情侶隻有下身牛仔褲,上身除了沙子什麼都沒穿。
葉深深的目光稍微往右邊移了一下,撞進眼簾的是和Mortensen一樣強勢的5×3米巨幅海報。純黑的底色上,隻有模特的半身照,穿著毫無紋飾的白色上衣,隻靠精確的剪裁和設計來支撐一切。然而設計師將每一根線條都控製得太過精準,所以這份簡單就顯得極具衝擊力,簡直霸道地吸引人的目光,令人根本無法轉移視線。
葉深深隻看了一眼就知道,這是薇拉的設計。
一意孤行而強硬蠻橫,直截了當到不考慮任何市場、消費者和流行的因素,隨心所欲特立獨行。偏偏她又絕對具有這種不講理的資本,她崛起的道路上幾乎是無人可擋。
車子已經發動,她的目光還追隨著那巨幅的廣告牌,最後才倉促地看了看品牌。
加比尼卡,和巴斯蒂安先生並列的設計師自創品牌。
當初巴斯蒂安先生被譽之為時尚界的“大帝”時,加比尼卡被稱為“教皇”。兩人各自創立自己的品牌後,自然也暗自形成較量的局麵。不過巴斯蒂安先生將心血過多傾注在了安諾特下屬的幾個頂級品牌,自己的影響力雖然上去了,卻不像加比尼卡專心經營自己的牌子,所以這些年品牌似乎是被壓了風頭。
而現在,兩人又有了新的較量方式,比如說,各自所新收的關門弟子。
葉深深和薇拉。
車子很穩,窗外的風景依然在不緊不慢流逝。
葉深深將目光收回到麵前的文件上,卻是神思恍惚,再也看不見任何字。
她終於知道了自己心裏那些無法控製的空茫從何而來。
她真的在害怕。
因為她見到了薇拉的設計,她知道,目前的自己,還沒有抓住那能夠對抗薇拉的力量。
在她幾乎擁有了一切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還無法成為顧成殊所想要的,永恒之星。
她竭盡全力,可她無能為力。
顧成殊是個習慣、同時也擅長掌控一切的人。
從Element.c到宋葉的年華,從一線品牌到小網店,他如果需要,都可以把一切分析得清清楚楚。隻要一串數據、幾個關鍵性節點擺在麵前,所有過去未來的一切都會像蜘蛛網一樣順著應有的邏輯軌道延展,長度、廣度、密度,全都無遮無掩呈現在他的眼前,不會有任何偏差。
所以他敏銳地發現了葉深深的不對勁。
雖然人心比數據複雜億萬倍,但基本分析思路還是一樣的。千頭萬緒追根溯源,葉深深的不對勁,是從那一夜她企圖強上他之後開始的。
一開始他覺得她是因為羞愧,無法麵對那時候的自己——畢竟,他也有點無法麵對那時候的一切,也不敢相信那個輕易失去了理智的人就是自己。
但兩天後他就推翻了這個想法,因為葉深深在以為他看不見的地方,獨自沉默黯然。
顧成殊認為這絕對不是應該出現的情緒。所以他結合當晚的情況,從腦海中盡量抽取了那一夜殘存的清醒記憶。
那時她哭著將他壓在身下,模糊不清的話語在他耳邊響起——
“胡扯!謊言!騙人!全都是你一貫的手段!我是你第幾個啊?第幾個?!”
顧成殊把這句話翻來覆去想了許久,終於確定了一件事,葉深深在他的車上時,是清醒或者至少是半清醒的。
她很可能已經發覺了自己背後安排的事情,而且對於其中針對她的那一部分,她很介意。
那麼……是不是應該解釋呢?還是將錯就錯下去,或許能更順利地完成自己的計劃?
一貫決斷迅速的顧成殊,這一次居然有點猶豫了。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顧成殊打量著沉默低頭吃飯的葉深深,順手給她剝好了蝦,放在調料碟裏推到她的麵前。
葉深深受寵若驚地捧著碟子,迷惘而驚訝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
這讓顧成殊又開始考慮起另一個可能的事情來。
萬一,深深承受不住壓力,拋下一切逃離了,可怎麼辦?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葉深深,心裏又升起另一個念頭——要不,再給她喝點酒?
雖然理智立即就推翻了這個念頭,但不知為什麼,一股暗流就像地底的火一樣偷偷蔓延開,讓他簡直無法忍受。
他驀然站起身就到廚房去,用冷水衝著自己的手,明明沒什麼可洗的,卻木然站在那裏任由冰冷的水流過自己的肌膚。
灼熱的火山勉強被理智鎮壓住,幾乎足以毀滅一切的念頭被掐死在還未開始之前。
葉深深一直回頭看著他,直到他走回來了,才說:“以後我自己剝吧,你不喜歡蝦的氣味嗎?”
顧成殊若無其事在她對麵坐下,說:“沒有。”
葉深深疑惑地看著他,默默吃著他給自己剝好的蝦。
“對了,Slaman對那個包的評價如何?”顧成殊轉開話題問。
“她應該蠻喜歡的,馬上就帶去美國用了,還說要推薦它為今年的IT BAG。”
顧成殊淡淡說:“那就好。如果伊萊雯也喜歡的話,我們在背後再推波助瀾,通過關係或必要時金錢開路,將前期的這批包先送給一部分時尚圈有影響力的人試用。這款包還是很有特色的,隻要抓住了媒體眼球,應該能迅速引發關注。”
葉深深喝著湯,想著顧成殊為自己鋪設好的所有道路,她知道自己應該像以前一樣表現出興奮開心,可她的眼前,閃過的卻隻有薇拉的那套設計,在巨幅的海報之上,君臨天下,俯視所有人。
所以她發了一會兒呆,神情沮喪,聲音低啞:“其實,這個世界上有能力的人很多,隻是有些沒有助力的,被默默無聞埋沒了,有些幸運的,被背後的推手捧了出來。因為才華終究還是敵不過資本,得不到幫助的人,隻能默默淹沒在人群之中……”
顧成殊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狀態這麼低迷,便說道:“不要這麼消極,資本隻是鋪路石,而才華是改變這個世界的東西。若這世上有才華的人比比皆是,我又何必這麼久才找到你?”
“真的嗎?”葉深深咬了咬下唇,有些話,她明知不應該說,可此時此刻看著坐在麵前近在咫尺的他,她還是脫口而出,“薇拉比我更有才華。”
顧成殊微微一怔,他用一雙充滿了不明意味的眼神打量著她,許久,在她不自然地抿唇避開自己的視線之後,他的唇角露出一絲愉快的弧度,問:“你在介意她?”
葉深深低頭用筷子戳著碗裏的飯,勉強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放棄她而找我……畢竟,她的設計是頂級水平,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達到她那樣的境界。”
他凝視著她,仔細端詳著她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仿佛要將她心裏所有的東西都一點一滴看得清楚,不肯遺漏。
“倒不是放棄她……主要是她之前與我理念不同。”他輕描淡寫的,仿佛隨意地說,“如果有需要的話,比如說,在別的地方實在無法達成我想要的效果,那麼我就隻能去找她了,反正她現在也已經回到服裝設計這條路上來了。”
葉深深低頭默然,勉強控製自己握筷的手不要顫抖。
她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她令他不滿意的話,那麼,他隨時可以放棄自己在她身上傾注的心血,轉而去尋找更合適的人,比如說,薇拉。
她是他隨時可以拋棄的人。
他給她的一切,全都隨時可以收回,如果她達不到他的要求的話。
她真的,能做一個他需要的人嗎?
她真的能成為自己所暗暗期望的,讓他無法離開的對象嗎?
她忽然感覺到無比的頹唐無力,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隻有漫漫的恐慌,像潮水一樣淹沒了她。
而顧成殊不動聲色,仿佛並未看到她任何的恐懼與茫然,隻無動於衷地給她再剝了幾隻蝦推到麵前,即使她已經再也沒有胃口吃下去。
“成殊,我覺得你給深深太多壓力了。”
抓緊一切時機跑到Element.c廝混的沈暨,看到葉深深廢寢忘食沉溺在設計之中的模樣,簡直整個人都不好了。尤其是他站在旁邊看了葉深深足有一個多小時了,她才在抬頭喝水時看到了他,還恍惚了好一陣才認出他來時,沈暨簡直被嚇到了。
他一臉控訴地跑去找顧成殊,告訴他真的不能這樣對待深深了。
“你知道吧成殊,稍微加點壓力是沒問題,可你現在是把薇拉這麼一個宇宙級的重壓給直接摜到深深身上了,沒有緩衝沒有保護,你這是要她直接被壓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