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空蕩蕩的屋裏轉了一圈,又發現一個箱子。他馬上生氣了,抬手把箱子打開,一看,裏麵全是照片。
他拿起一張全家合影,端詳良久,自言自語地說:“我這人不好,把全家都連累了……”他放下照片,走到窗口,凝視著窗外的世界,一縷思念湧上心頭:梅魁、彭鋼和康白,你們全知道這一切吧?你們也該來了,怎麼不來呢……想著,想著,不覺又自語道:“不來也好,不來也好……”
早已站在他背後的景希珍,似乎揣透了他此刻的心情,默默走到他身邊,輕聲說:“彭總,要不要我去通知梅魁一下?”
彭德懷搖搖頭,強抑著感情的波瀾,對景希珍說:“你把照片分一下,家中的留下,其餘的也都上交吧!”
景希珍生氣了:“上交!上交!還有什麼沒上交?幹脆把我們也一起上交了吧!留下這些照片有哈不好?幹嗎硬要把自己過去的一切都消除掉?”
彭德懷若有所思,一字一頓地說:“把過去忘掉吧,一切重新開始!”
在北京汽車製造廠職工醫院,人們都以驚詫而憐憫的目光注視著這位靦腆而拘謹的年輕婦女。
若不是廠裏傳達了中央文件,若不是報紙上藏頭露尾地透出風聲,若不是消息靈通人士私下傳言,誰敢相信——他的伯父、名聲赫赫的彭德懷元帥竟成了“右傾反黨集團”的首領!
此時,她端坐在醫院黨委書記辦公室裏,低垂著頭,用不停地滾落在前襟的淚珠代替胸中的千言萬語。
已經好幾天了,她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怎麼也想不通僅僅幾天工夫,她慈祥的伯伯、對黨忠心耿耿的伯伯、深受人民愛戴的伯伯,竟一下子變成了麵目猙獰的罪魁禍首……她簡直不敢想下去!她要親自去問問伯伯,問問伯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命運為什麼這麼捉弄人?
“梅魁同誌,別哭啦!事到如今,最需要的是冷靜、堅強。要相信事情總會弄清楚的。”
“書記,我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彭梅魁抽泣著說。
“怎麼辦,一如既往。一人做事一人當嘛!他是你的伯伯,你還應該把他當做親人看待,這是人之常情嘛!”書記顯得很激動。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說來我也算得上一個老黨員了,依我看現在黨內存在一種危險的傾向,看來還會發展得越來越嚴重!”
彭梅魁百感交集,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書記的臉,眼中閃著淚光,好久才說:“書記,我想去看看伯伯,您說行嗎?”
書記態度很明確:“你應該去!”
彭梅魁來到中南海東門。警衛戰士看了她的“特許證”之後,示意她稍等片刻,便跑到傳達室報告一番,很快又跑出來,對她說:“你可以去了。”
她往日跨進永福堂的門坎,感到空氣是溫馨的,心情是坦然的、歡暢的。可今日,她體會到一種陰鬱、蕭瑟的氣氛,她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心咚咚直跳。她跨進屋門,一眼看見一位孤零零的老頭兒靜靜地躺在深陷的沙發裏,神情木然,睡眼惺忪。她鼻子一酸,淚水充滿了眼眶,慢慢地向他跟前走去。
“伯伯……”她控製不住感情,哭喊出聲。
彭德懷扭過臉,驚訝地看著彭梅魁。他喉嚨裏像塞了團東西,竟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在這難忍的沉默中,他也許在考慮:是告訴她自己受了冤屈,把事情說開去呢,還是告訴她自己犯了錯誤,讓她徹底與自己劃清界限?
他讓梅魁坐下來。他毅然做出了第二種選擇。他明白,他的問題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得到解決,梅魁和張春一正年輕,又有孩子,不能因為自己而毀了他們!
於是,他開口了:“梅魁啊,我的情況,你可能知道了吧?我犯了嚴重錯誤!”
“不,不,伯伯您別說了!您沒有犯錯誤……”彭梅魁哭喊著撲在伯伯懷裏。
彭德懷的心碎了,但他還是極力平靜地說:“梅魁,你聽伯伯說,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啊!我隻希望你和春一忘掉我這個伯伯,也告訴孩子們忘掉我這個外公吧!從此以後,你們要和我劃清界限。我的名譽不好,以免……噢,對了,我就要搬走了。”
“啊?”彭梅魁抬起頭,環顧一下空蕩蕩的屋內,又看到在一邊堆放的大箱小包,才明白過來,急急地問:“伯伯,您要搬到哪兒去呀?”
“噢,大概搬到頤和園那邊,也就是清華大學那一帶吧?”彭德懷含含糊糊地答道。
“具體叫什麼地方?”彭梅魁追問。
“……”彭德懷搖搖頭。
“您告訴我,伯伯!”
“伯伯,我求您了……”彭梅魁哭泣著,要屈身下跪。
彭德懷馬上扶起她,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說:“梅魁,你聽我說,你以後別再想看我了。那個地方,我……也不知道。”